第660章 阳光订单
微龙唐2025-10-21 17:496,605

  铅灰色的云层,沉甸甸地压在江汉省省城的上空,一如盘桓在付平心头的乱麻。秋雨已经断断续续下了一周,空气里满是湿冷而凝重的气息。

  省政府常务副省长周良和的签字,就静静地躺在那份《关于XX省农村综合改革调研报告》的首页上。那笔迹苍劲有力,一撇一捺都透着不容置疑的分量。文件上,周良和没有长篇大论,只批了八个字:“大胆探索,务求实效。”

  这八个字,在体制内,就是一道真正的“尚方宝剑”。它意味着授权,意味着支持,更意味着责任。付平知道,从他接过这份批复的那一刻起,他就不再仅仅是一个调研组的处长,一个发现问题的人。他必须成为一个操刀者,一个解决问题的人。手术刀,要从哪里落下?

  付平的目光,越过报告里那些触目惊心的数据和案例,最终定格在了四个字上——“订单农业”。

  这是调研中农民反映最集中、怨气最深、矛盾最尖锐的领域。一张张看似规范的合同,到了收购季节,就成了一张张废纸。企业单方面撕毁合同、压级压价、花样百出的“标准”……这些商业领域的“常规操作”,对于靠天吃饭、信息闭塞的农民来说,几乎等同于公开的掠夺。每一次违约,都是对政府公信力的一次凌迟。

  “就从这块最硬的骨头啃起。”付平在调研组的内部会议上,用指关节敲着桌子,声音不大,但掷地有声,“这不仅是经济问题,更是政治问题。我们要让农民知道,这个政府,还是他们的政府。”

  一场风暴,在一个不起眼的会议室里悄然酝酿。

  这间会议室,见证过无数次政策的诞生与搁浅。桌椅是老旧的红木色,唯一的现代化设备,就是一块反复擦写、已经留下无数模糊印痕的白板。然而,在接下来的半个月里,这里却成了整个江汉省农业改革的“中枢神经”和“高压锅炉”。

  付平亲自“攒”的这个局,用心良苦。他没有选择在富丽堂皇的大会议中心,就是要用这间朴素到有些寒酸的会议室,来营造一种“解决问题”而非“走过场”的氛围。

  与会者的构成,更是耐人寻味。调研组的核心成员自不必说,赵琳这样的技术专家,带着笔记本电脑,安静地坐在他的左手边。更关键的是,他还通过省政府办公厅协调,请来了省金融办、保险监管局、司法厅的几位资深处级干部。这些人,都是各自领域里真正的“明白人”,是政策落地的“活字典”,当然,也是最难缠的“守门人”。此外,他还特意邀请了一家省内龙头农业公司的副总和两位农民代表。

  “今天请各位来,不是来听我念报告的。”付平开门见山,没有任何客套,“报告大家桌上都有。我们只谈一个问题:订单农业的‘癌’,怎么治?”

  他话音刚落,省金融办的李副主任便清了清嗓子。李副主任年近五十,戴一副金边眼镜,说话永远慢条斯理,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尺子量过,透着一股机关里浸淫多年的严谨和……审慎。

  “付处长,你这个想法,恕我直言,有些理想化了。”他扶了扶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显得有些疏离,“在报告里,你提议由政府牵头,设立‘订单农业履"}]}履约保证金’账户,让签约企业缴纳。市场经济,讲究的是契约自由,政府的手伸得太长,过度干预,不合适吧?这与中央‘放管服’的精神,似乎有些……嗯,差异。再者,这个保证金账户谁来管?怎么管?出了问题,这个责任谁来负?是我们金融办,还是你们发改委?”

  一连串的问题,看似温和,实则绵里藏针,直接点出了这个方案最敏感的“红线”——政府与市场的边界,以及部门之间的责任划分。

  付平没有急于辩解,而是将目光转向了那位企业代表,江农集团的副总钱东。钱东是个四十出头、身材微胖的男人,脸上永远堆着职业化的、恰到好处的笑容。他立刻心领神会,连忙摆手道:“李主任是真正的专家,一语中的。我们企业,特别是农业企业,资金链本来就紧张,利润薄如刀片。再抽调一大笔钱出来做保证金,实在是……不堪重负。而且,我们江农集团是讲信用的,是省里的标杆企业。不能因为市场上一些不讲规矩的小公司、小作坊,就让我们所有企业都背上这个枷锁,搞‘一刀切’嘛。这不利于营造良好的营商环境。”

  “枷锁?”一个洪亮的声音毫无征兆地插了进来,像一块石头砸进了平静的池塘。说话的,是付平特意从乡下请来的农民代表刘根生。他是个皮肤黝黑、指节粗大的庄稼汉,因为为人正直、敢说实话,在乡里很有威望。此刻,他半个身子都从椅子上探了出来,一张饱经风霜的脸涨得通红。

  “钱总,你说你们背的是‘枷锁’,那我们农民头上悬的是什么?是‘铡刀’!”他指着自己的胸口,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合同签了,白纸黑字,红手印。我们把最好的地、最好的肥都用上了,像伺候祖宗一样伺候那些苗。到了收的时候,你们一句‘标准不够’,价格拦腰砍一半!一句‘公司资金周转不开’,收购款拖你个一年半载!你们的资金是压力,我们的血汗钱就不是压力了?我们一家老小的活路,就不是活路了?!”

  会议室的空气瞬间凝固,钱东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李副主任下意识地端起茶杯,却发现茶杯是空的。

  付平抬起手,朝刘根生轻轻压了压,示意他坐下。然后,他转过头,目光平静却锐利如鹰隼,直视着钱东:“钱总,既然你觉得保证金是枷锁。那你认为,这个比例定在多少,才不是枷锁?”

  钱东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他沉吟了半晌,试探着说:“要不……象征性地……百分之一?主要是表达一个态度。”

  “百分之十!”刘根生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又忍不住低吼道,“低于这个数,根本不痛不痒!”

  会议室里,一边是资本的精明算计,一边是农民的血泪诉求,两股力量激烈地碰撞着。

  “钱总觉得少,老乡觉得多。”付平不紧不慢地开口,手指在桌上轻轻敲击,发出规律的“咚、咚”声,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既然这样,我们就不要‘一刀切’。我提一个折中的方案,叫‘阶梯式保证金’。”

  他站起身,走到白板前,拿起记号笔。“第一年,所有新进入这个体系的企业,统一缴纳百分之五的保证金。不多不少。一年内,只要没有发生任何恶意违约记录,得到农户的正面评价,第二年,这个比例就自动降到百分之三。连续三年信用记录良好,可以降到百分之一的底线。这是对守信企业的奖励。”

  他的话锋猛然一转,眼神变得冰冷,手中的笔在白板上重重一点:“但是!一旦发生恶意违约,经查实后,不仅保证金全部扣罚,通过政府账户直接先行赔付给农民,该企业下一年度的保证金比例,将直接上浮到百分之十五!并且,这个‘失信污点’,将由工商、税务、银行联合存档,终身跟随。各位觉得,这个方案,公不公平?”

  钱东的脸色由红转白。他想反驳,却发现付平的方案像一个精密的逻辑闭环,既有胡萝卜,更有大棒,根本找不到攻击的漏洞。他张了张嘴,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只能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公平。”

  第一根支柱,在激烈的交锋和精巧的设计中,被强行钉下。

  解决了最棘手的保证金问题,付平马不停蹄地抛出了第二个难题:农业保险。

  “除了政府的‘硬担保’,我们还需要市场的‘软缓冲’。”付平的目光转向了保险监管局的代表周处长,“我设想,引入专业的农业保险公司,设计一款‘订单农业履约保证保险’。农民和企业都可以投保,一旦因对方违约,或因不可抗力造成损失,由保险公司介入赔付,分担双方的风险。”

  周处长是个看起来精明干练的四十岁男人,他一直在冷静地旁观,此刻才缓缓开口,一开口就泼了盆冷水:“付处长,这个构想,我们不是没考虑过。恕我直言,在目前的市场环境下,这几乎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订单农业的纠纷,变量太多,信息极不对称,道德风险极高。企业可以说农民的货不达标,农民可以说企业恶意压价。我们保险公司夹在中间,怎么勘定?怎么赔付?这个风险敞口太大,精算模型根本覆盖不了。说白了,这是个赔本的买卖,没有哪家商业保险公司愿意接这个烫手山芋。”

  他的话,代表了市场的普遍看法,专业、冷静,且让人绝望。

  “周处长,你说的,是过去的账。”付平似乎早有准备,他再次走到白板前,擦掉刚才的字,飞快地写下一串新的数字。“江汉省,目前有记录的订单农业,市场规模大概在三百亿左右。这还是不完全统计。我们这个新模式,目标是在三到五年内,覆盖全省百分之八十以上的订单。我们就算保守一点,初期只有百分之十的渗透率,这是多大的一个市场?三十个亿。保费,我们不高算,就按百分之三来算,这是多少?九千万的盘子。”

  他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盯着周处长:“这是一个全新的、巨大的蓝海市场。我知道你们担心风险,担心道德问题。所以,我刚才说的五大支柱,是一个系统工程,环环相扣。为什么要有政府的保证金?就是第一道防火墙。为什么后面要提‘农产品标准化体系’?就是要解决你们说的‘标准’问题。为什么还要有‘区块链存证’?就是要解决信息不对称和‘扯皮’的问题。我们把风险控制的环节,都做在了前面。”

  付平的语气加重了:“我知道,让市场第一个吃螃蟹,很难。所以,政府会拿出诚意。第一,我们会向省财政申请专项资金,对投保的企业和农户,给予不低于百分之二十的保费补贴。这既是减轻他们的负担,也是增加保险公司的吸引力。第二,我们会将这款保险的推广,纳入对地方政府的年度考核指标。市场,需要政府来培育和引导。”

  他向前走了一步,几乎是贴着会议桌,身体微微前倾,形成一种强大的压迫感:“我需要周处长你带一句话回去。江汉省这块巨大的蛋糕,我们敞开大门,欢迎有魄力、有担当的保险公司,来和我们一起做大。第一个进来的,政府会记住他,会在政策上全面支持他。如果大家都在门口看着、算计着、犹豫着,那对不起,这扇门,可能很快就关上了。”

  这番话,软硬兼施,既画出了巨大的商业前景,又给出了明确的政治信号。周处长的表情严肃起来,他从付平的话里听出了远超一个处长级别的决心和意志。他沉默了足足一分钟,在笔记本上飞快地记录着,最终重重地点了点头:“付处长,你的思路……具备了系统性的可行性。我会把你的原话,每一个字,都完整地向我们局领导汇报。”

  第二根支柱,在巨大的市场前景和强有力的政府意志下,也摇摇晃晃地立住了。

  接下来的几天,讨论进入了更为激烈的深水区。

  “农产品标准化体系”,这个构想直接挑战了过去由企业“既当运动员又当裁判员”的潜规则。付平提出,由政府、企业、农民代表和拥有国家资质的第三方检测机构,共同组成“标准化委员会”。对主要农产品的等级、规格、农残等,制定出清晰、可量化、对社会公开的统一标准。收购时,必须由农民和企业共同委托第三方机构进行现场检测,报告一式三份,当场封存。这等于斩断了企业利用标准模糊来压级压价的黑手。

  而当赵琳开始介绍“电子合同与区块链存证”方案时,在场的所有人,特别是那些老资格的干部,都感到了强烈的、近乎于科幻的震撼。

  “……我们设想,开发一个全省统一的‘订单农业电子签约平台’,所有合同,必须线上签订,模板由司法厅和市场监管局共同审定。”赵琳的声音清脆而冷静,她的手指在笔记本电脑上滑动,投影仪上出现了一张布满节点的复杂流程图。“合同的核心条款,履约的关键节点——比如第三方检测报告、收购款项支付凭证、物流信息——都会在生成的同时,自动生成一个独一无二的‘哈希值’,上传到我们构建的农业联盟链上。这个记录,是分布式的,由多个节点共同见证,理论上无法被任何单方面篡改,并且永久保存。”

  “小赵,你这个东西,听起来很科幻嘛。”李副主任皱起了眉头,带着一丝怀疑,“我们是搞农业的,不是搞互联网金融。这套系统,开发要多少钱?维护要多少钱?农民们会用吗?别到时候搞出来一个花架子,中看不中用。”

  “李主任,技术是中立的,关键看我们用它来解决什么问题。”赵琳毫不畏惧地迎向他的目光,“它的最大价值,就是用最低的成本,解决了最昂贵的‘信任’问题。至于成本,我们可以通过争取国家数字农业的试点项目来解决一部分。至于农民会不会用,这正是我们需要大力推广和培训的。我们可以开发最简化的小程序版本,村干部手把手地教。未来的农业,一定是数字化的农业。”

  司法厅的专家听得两眼放光,他激动地一拍大腿:“这是……这是真正的‘铁证’啊!如果真能实现,未来再有纠纷,我们法院可以直接从链上调取证据,谁是谁非,一目了然,根本不存在过去那种反复取证、来回扯皮的空间!这将是对我们司法效率的一次巨大解放!”

  付平适时地补充道:“技术是工具,我们要做的,就是让这个最先进的工具,为最朴实的农民服务。”

  最后的“失信惩戒机制”,更是釜底抽薪的一招。将所有经过司法裁定或仲裁认定的恶意违约企业和个人,全部纳入全省公共信用信息平台“黑名单”。这个黑名单,将与银行信贷系统、税务评级系统、政府项目申报系统全部打通。一旦上了黑名单,意味着贷款无门、享受不到税收优惠、也别想拿到政府的一分钱补贴。这等于给所有市场参与者都戴上了一个无形的“紧箍咒”,让他们在动歪心思之前,不得不掂量一下那足以让其倾家荡产的违约成本。

  政府背书、保险分担、标准统一、技术锁定、信用惩戒。

  五大支柱,彼此支撑,环环相扣,构成了一个全新的、意图将所有参与者都纳入规则的封闭生态系统。付平将其命名为“订单农业2.0”,但团队里一个刚毕业的年轻人觉得这个名字太技术化,不够接地气。

  “就叫‘阳光订单’吧。”付平看着窗外终于放晴的天空,一缕久违的阳光穿透云层,洒在会议室那块写满了字的白板上。“我们要做的,就是把过去那些藏在抽屉里、桌子下,所有见不得光的猫腻,全部都放到阳光下晒一晒。让阳光,成为最好的杀菌剂。”

  方案初稿形成后,付平没有急于上报。他深知,任何看似完美的顶层设计,如果脱离了基层的土壤,最终都会沦为空中楼阁。他又组织了多场小范围的论证会,请来更多的农民代表、企业负责人和基层法律工作者,让他们从各自的角度,来给这个方案“挑刺”。

  在一个乡镇的会议室里,气氛比在省城时要热烈得多,也混乱得多。

  “付处长,你说的那个‘区块链’,是个啥东西?是不是跟电视上说的比特币一样,是骗人的?”一个农民问道。

  “你这个保证金,企业交了,政府会不会拿着这个钱去干别的了?最后企业和我们都拿不回来?”另一个农民忧心忡忡。

  还是刘根生,他站起来,替大家问出了那个最核心的问题:“付处长,你说的这些,我们老实说,听不太懂。我们就认一个死理:要是企业还像以前那样欺负我们,政府到底管不管?我们亏的钱,到底能不能拿得回来?”

  付平没有不耐烦,他走到刘根生身边,亲手给他续上茶水,语气恳切而坚定,声音传遍了整个会议室:“老乡,各位乡亲,我跟大家保证。按这个新办法来,县政府、乡政府,就是你们的‘娘家人’和‘担保人’!那笔保证金,就放在政府专门的账户里,谁也动不了。谁敢再欺负你们,耍赖不给钱,我们不等法院判,就先从这个账户里拿钱赔给你们!剩下的事,政府去找他对账!我们不仅要管,还要让他付出惨痛的代价,让他这一辈子,在江汉省这片土地上,再也别想做成一笔生意!”

  这番话,没有术语,没有理论,却像一颗定心丸,让在场所有农民的眼神,都亮了起来。

  一个多月后,当修改了十几稿、吸收了各方意见的最终方案送到付平手上时,它已经不再是一份冷冰冰的政策文件。设计团队按照付平的要求,将它做成了一本图文并茂、通俗易懂的小册子。

  册子的封面,是一轮温暖的旭日,正从金色的田野上冉冉升起。标题是几个醒目的大字:《“阳光订单”,让咱农民吃上定心丸》。

  付平摩挲着封面,纸张的质感和油墨的清香让他有片刻的失神。他对自己团队的成员们说:“记住,我们设计的,不仅仅是一份合同,一个平台。我们是在重塑一种关系,一种基于信任、公平、共赢的新型生产关系。这很难,比我们想象的要难得多,但这是我们唯一的出路。”

  夜深了,付平独自一人站在办公室的窗前。楼下的街道车流如织,汇成一条沉默的、奔流不息的河。他很清楚,这份“阳光订单”方案,捅破的是一个盘根错节、利益巨大的脓包。那些靠着信息差、权力差、资本差来收割农民的既得利益者,绝不会善罢甘休。接下来的推行,必然会遇到难以想象的阻力。这不仅仅是经济模式的博弈,更是权力、人心、利益的全面战争。

  桌上的内部电话突然响了,红色的机身在夜色中显得有些刺眼。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起来。

  电话那头,是一个经过处理的、嘶哑的、分不出年龄的男人声音。那声音阴冷得像一条盘踞在冬日洞穴里的毒蛇。

  “是付平处长吗?年纪轻轻,前途无量啊。”

  付平没有说话,只是握紧了听筒。

  “我劝你一句,”那个声音不紧不慢地继续说道,“这里的水,深得很。别为了几根烂豆角、几颗烂白菜,把自己的路给走绝了。有些人,你惹不起。”

  “嘟……嘟……嘟……”

  电话被挂断了。付平缓缓地放下听筒,手心已经满是冷汗。他望向窗外,城市的霓虹灯璀璨依旧,但在他眼里,那繁华的深处,似乎隐藏着一张巨大而无形的、正在慢慢收紧的网。

继续阅读:第661章 一池春水吹不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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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贫小村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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