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姐们的嬉笑传入耳际,少姝才终于“醒”过来,自然晓得他们乐什么,也没必要理会较真,她讪讪地扶了扶一边的丫髻,抬头看时,看见子猷夫妇恰好迈步进来,忙快步上前招呼。
“语笑喧阗地,弟弟妹妹在聊什么呢,隔着老远也能听到,我们也赶着来凑个热闹。”王文娟笑容可掬地问询。
“咦,怎么不见小羲?”少姝来回往他们身后瞧。
“他呀,玩闹够啦,非要同三婆婆一起打个中觉,估计此刻早已睡实了。”王文娟眉眼松下来,透出了几许难见的慵懒情状。
“哥哥嫂嫂,我们在温习《尚书 禹贡》哩。”少嫆小小的面孔讨巧地笑着,扶着王文娟坐下,“我也跟着学了不少。”
“好啊,大禹的仁政,真是一时半会儿说不完的。”王文娟只管夸奖着。
“哦,那都说了些什么啊?”子猷的眼神扫过屋子中央的棋盘,也好整以暇地坐定,显见兴味深厚,“我们来听听。”
“自然是他治水的功绩了。”得大家授意,少嫆鹦鹉学舌般,伶俐地把方才议论复述给兄嫂。
“经大家这么一说,《禹贡》所叙之事,源于《山海经》甚多。” 王文娟笑道。
“不错,不错。”子猷频频点着头,见少嫆停下了,便追问起来:“怎么,就这些,还有没有?”
“还有……什么?”经他一问,少嫆结巴起来。
子猷笑着,温和道:“试想,治水是关乎各部族存亡的头等大事,当时参与的民众达数十万众,别说舜帝的家产供应不了,假使依赖各部自行捐助,怕也是难以长久维持的吧?”
王文娟也从旁启发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吃饭要是成了问题,这治水的数十万众如何调动?况且,是在大禹那个时候?”
见兄嫂皆定定地望着自己,少嫆不由紧张得发懵,慌慌地眼神移向众兄姐求援。
子献头一个会意,冲她一笑:“其实,哥哥想说的是大禹评田定产呐。”
少嫆好不感激,本想悄悄退开,可好奇心还是战了上风:“子献哥哥,你说的评田定产是何意啊?”
“评田定产是为了开征贡赋,《禹贡》中有载,大禹将天下田地赋税分为九等,一等最高,九等最低。因顾虑到各部族间贫富有差,大禹没有武断地一刀切,而是先品评各部土质物产的优劣,以此来定夺交纳多少贡赋,这叫做“评田定产”。”
众人听了无不叹服。
“大禹真是睿智博通啊,竟能琢磨出这法子来。”
“原来治水之前尚须治税!”
“这下子,粮草供应源源不断,可以放下心来应战水患了。”
子默起身,慢踱两步,仰首道:“大禹为何先评定冀州?因为冀州是舜帝所在,百姓教化,白壤肥沃,物产丰饶,赋税是第一等,乃天下贡赋源起之地。”
(白壤:《禹贡》中“九州”之土壤有五色之分,即黑、白、红、青、黄五色,现代学者分析,此五色之分应不完全是根据实际地理观察的产物,大概是以颜色象征四方(五方)之传统,参考文献:《尹荣方:大禹治水祭仪真相》。)
“原来如此。”
姐妹们纷纷应声,不觉一齐骄傲起来。
见大家讲得头头是道,少姝按捺不住,抿嘴笑道:“关于大禹开征贡赋的妙策由来,我倒也听说过一则小故事。”
“还有故事,少姝你说说看。”王文娟也不泛困了,催促道。
“话说禹有了疏导治水之法,粮物补给上却仍是犯难,他意识到随着治水范围越来越大,物资仅由部落联盟提供,显然根本治不起水,左支右绌,入不敷出,于是,连日陷在苦闷之中。不知是上天启示,还是巧合,他低头之际,见一队蚂蚁驮着食物、排着长队打脚边而过,便俯下身子,百无聊赖地用一根小木棍将一只蚂蚁拨离了队伍,将它扛的粮食弄掉。这只小蚁拼命找粮,找到了,重新背起,又回到了队伍当中。禹不无感慨,‘弱小如斯都懂得囤粮,且自觉有序啊’,他身旁的随行却道,‘怕也不全是自愿吧!是那深居穴中的蚁后定下的‘规矩’,找来的粮食不能独享,要囤积起来支配,若蚁后饿了肚子,产不下后代,蚁族眼看就要衰败而亡’,就这样,蚂蚁运粮给了大禹启示:治水所需用度,亦应在各部族之间强制分摊,定期供应,如此方解了他的燃眉之急,于是,治水到了哪里,他就把评田定产、开征贡赋的办法推行到了哪里,从此,夏后氏五十而贡,殷人七十而助,周人百亩而彻,其实皆什一也。”
(“夏后氏五十而贡”句:出自《孟子·滕文公》,记载最早的夏贡,即按产量征收十分之一的实物;助,是借民力以耕公田的制度,公田的收获全部归统治者所有;彻,即贡和助兼行。所以据文献记载,夏朝开税制之首创,有人认为,从贡助彻的逐步变化,可以推断出封建生产关系的发展脉络,作为新时代的税收工作者,写字过程中,忍不住把“本职”工作的渊源稍加探寻一下。)
少姝轻轻巧巧地说完了,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气氛很是微妙。
“这……未知真假,不好说,不好说。”子默憋着笑。
“有什么不好说的,这不正是你们哥哥常挂在嘴边的——以造化自然为师?圣贤亦概莫如是,”王文娟似听得有滋有味,“我宁愿相信是真的,等小羲大些了也说于他听,只不知那‘随行’为何人,伯益?皋陶?还是后稷?”
少姝报以率真地甜笑:“嫂嫂相信就好,我也愿意相信。”
少婵在旁边直摇头,忍不住调侃道:“少姝岂止是相信,你适才信誓旦旦的口气,就仿佛是亲眼见过大禹的真人真面似的,稍不留神,我都要跟着你跑了。”
“不亏是‘想入非非’姑娘,每叫我等大开眼界,自叹弗如。”少妍也冷不丁地插来一句。
“嗐,怎么又说起这个来。”少姝无可奈何地一摊手,砸了砸嘴,嘴角梨涡时隐时现。
子猷长嗽了一声,大家才重又静下来。
大兄长开口便是荡气回肠:“禹开贡赋已近三千年了,《禹贡》一篇让我们懂得了何谓‘民为邦本,本固邦宁’。”
(“民为邦本,本固邦宁”句:出自《尚书 五子之歌》:“皇祖有训;民可近,不可下。民惟邦本,本固邦宁。” 意思是人民是国家的根本,根本稳固了国家才会安宁。)
少婵若有所悟:“税赋关乎民生根本,收仓入廪,古今皆同。”
(廪:谷藏曰仓,米藏曰廪:《荀子·富国》注。)
“缴为国也,征为国也。”少妍点点头。
少嫆补上:“纳于民也,用于民也。”
“子曰:苛政猛于虎也。”子默道,“国之公器,唯有在夏禹这等仁君手中,可以集众合力,为民谋福,反之则是与民争利,无异于袖蛇同走,终有受害难言之日,更加杜绝不了悠悠之口。”
(“苛政猛于虎也”:出自《 礼记 檀弓下》。)
“子默言之有理,想那汉武帝晚年,与民休息,便是察觉到了天下公器的轻重厉害。”子猷欣然同意。
(汉武帝早年经济政策:即汉武帝,因对匈奴连年用兵,造成财政危机,他便启用了桑弘羊的盐铁、均输法、平准法、币制改革等经济政策,用白话说,就达到了工商业的高度垄断,从而集聚起大量财力,保证了反击匈奴的胜利。 )
“以盐铁官营为例,食盐铁器民制官收,由朝廷一例运输贩卖,此举使得盐铁税赋成为充实国用的支柱来源。”少姝道。
“彼时,河东盐池是朝廷举足轻重的盐产地,绵延不绝的车队满载了食盐运往四面八方,‘运城’即由此得名了。”子猷适时补充。
接着,少姝话峰一转:“然而桑弘羊之策施行了十余年,弊病丛生,不止是盐铁等货品售价过高,甚至还有官吏强卖百姓的怪象,一时之间怨声载道,于是霍光辅政后,便要改弦更张了。”
(霍光:霍光,字子孟,河东郡平阳县【今山西省临汾市】人。西汉时期权臣、政治家,大司马霍去病异母弟、汉昭帝上官皇后的外祖父。汉宣帝时,霍光妻子霍显毒害皇后许平君母子事发,霍氏全族坐罪处死,但最终宣帝仍以霍光名列“麒麟阁十一功臣”首位。)
“什么,”少婵突然反应过来了,惊怪十分,“少姝,你还有兴致翻阅《盐铁论》呐?”
(《盐铁论》:《盐铁论》为西汉桓宽据著名的“盐铁会议”而撰述之史书,记述汉昭帝时政治、经济、军事、外交、文化的一场大论争,主要围绕桑弘羊之首倡导的官营专擅与民间自由经济发展之间的冲突而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