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焰龙的解放,让湖面上空的迷雾全部散开,阵阵柔风吹来。
两个身着白衣的身影在湖面上轻点疾行,翩若惊鸿,宛若蛟龙,在半空中随着风浪起伏,向着不远处的白塔进发。
“我没想到,你们能来得这般快。”马骥说着微微一笑,“也对,以你现在的妖力,一路上还真难有什么阻拦。”
木饱饱神色一动,没有回答,只是侧过头瞧了男子一眼,心里不是滋味。
自己出于私心,任性地带着他的妖力出走,致使他陷入一系列的险境,可到头来,他只有轻描淡写的这么一句,没想到。
孤身潜入敌后,被俘后又身中剧毒,多么危险的事情,他都只是这样淡淡地一句带过。
她的鼻子泛起酸涩,那句对不起就要从嘴角溜出来,却被他抢了先。
“对不起,饱饱,我不知道明镜有没有把我和银月的陈年旧事告诉你——害你们险些送命,都怪我先前大意了。”他竟还在一股脑反思着自己的失误。
木饱饱吸了吸鼻子,深吸一口气,强忍住情绪佯装埋怨,但声音的颤抖仍是出卖了她此刻的心情,“就是!你总是这样,把事全都自己揽下了。但如果和大家商量一下会有更好的办法呢?……这次若不是我和镜镜运气好,咱们三个就都完蛋了!”
“是,我知道了,别生气了,好不好?”马骥认真地回答,眼神又落在她腰际的金索上,脸上的笑意褪去,幽深的瞳孔重又恢复了凝重之色。
“魔龙选择了你,自有它的道理,你的心中并无执念,所以——可能这是命中注定的,你比我更适合驾驭这份妖力。”
“不,你听我说,我们必须尽快解绑,这些力量从始至终都该只属于你……是我太任性了,说出那样的话,还擅自离开,其实那都不是我的真心……”
“开什么玩笑?!”马骥突然严肃地大声道,“龙并不是因为妖力而选择了你——至于我,我没有资格再去拥有不属于凡人的力量。”
“可你是我见过最厉害的御妖师,我不许你这么贬低自己。”
“最厉害的御妖师?哈哈哈……是一个轻易中毒被控制了神智的凡夫俗子而已。”马骥的脚步没停,眉头却紧蹙起来,“我还记得来之前曾警告过你,妖力失控是多么可怕,没想到竟是在我自己身上应验了。”
“不!”木饱饱连忙打断他,“不是那样!正是因为你的妖力流失,才会让紫藤钻了空子!”
两人争论间,已然行至白塔脚下。
马骥阴沉着脸,一言不发。木饱饱紧跑着跟上他的步伐,顺着他的眼神转移到那塔顶。原来,他正在用灵眼进行观测——不仅仅是建筑物内在的妖气,还有凡人和精怪都看不见的东西:时间。
他可以看见以此刻为基准,短暂的过去与未来。
如今他这般神色,大抵是又看到了自己被操控的记忆。
马骥缓缓合上双眼,脸上的神色不安地变换着。
突然间,这片小小的时空中回荡起一声声的厉咒,由远及近,逐渐变得清晰,木饱饱得以辨听。
“哥哥!哥哥!”
“救救我!”
“哥哥——是我啊——哥哥!”
那喊声一遍比一遍凄厉,是一个孩童稚嫩的嗓音,但因为极度的无助绝望,沾染了愤怒恐怖的气息。
木饱饱惊恐地扭头看向马骥,却见他双眸始终紧闭,像是中了什么梦魇一样定在了原地,一动不动。
这下少女多少有点明白过来,这兴许又是紫藤的什么毒术,或是银月商会潜藏的其他精怪施展的妖术,让马骥再临他最大的心魔。
在两人结契之夜,他曾告诉过自己,弟弟的早殇是他旷日已久的心结。
她立刻警觉起来,莫非明镜不敌紫藤,亦被她夺取了心智?那就是最坏的一种情况,以马骥现在的状况,自己即将以一敌二,胜算立刻又砍掉一大截。
然而不过是下一秒,她也突然感到眼皮沉重无比,睡意瞬间侵袭。
“我根本没有爱过你——我不过是利用你,而现在,你已失去任何的利用价值。”
耳畔响起了熟悉的声音。
木饱饱不安地扭动着身体,想摆脱这漆黑的梦魇。
她于黑暗中先是见到了马骥冷漠的双眼,立刻被他的眼神摄去了魂魄,随着他脸颊边的迷雾逐渐消散,这张脸完全显露了出来,一切好像是在精怪客栈初遇那天的场景,他只是一个恰巧路过的旅人,而自己不过是记忆空白的崭新生命。
他站在断崖边,正要朝无尽深渊纵身一跃。
“不要!”木饱饱脱口而出,就在马骥下沉的一瞬间向前探身,从背后一把拉住了他。马骥吃惊地抬头望去,看到少女的脸,那么焦虑的神色,让他本无表情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戏谑。
“不要下去!”木饱饱的眼里闪着泪光,仿佛看到了很远很远的未来,然后,一点点收回视线,直至回到男人的脸上,“不要去,他们正盼着你放弃希望,永远地沉睡在这里,你若去了……”
“若去了,便是永世不得超生,永困在囚龙塔底的炼狱,与恶灵纠缠。”阿川轻轻地叹息。
相传人与精怪大战,魔焰龙劈开了十八层地狱,放出了九泉之下的恶灵,汇聚成了人间的炼狱。精怪大败,魔龙被俘,炼狱那强大而恶毒的力量隔绝了所有人与精怪,在这囚龙塔之下,最后用来封印龙的元神。
炼狱反映着访客最深的恶念与悔意,让人与精怪的神智沉沦,随后自动献出生命。
但是马骥听不见阿川的声音。
又如何?男子的面孔更加不解,“你根本对我一无所知。我的存在就是一个巨大的错误!我不仅害死了许多无辜的人,还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弟弟……”
也许他就该归属于那炼狱。
“不!!”木饱饱竭力地握住他的手腕,但仍能感觉到丧失求生欲望的马骥在一寸一寸地往下滑。
“真蠢啊,到今天,你怎么还不肯承认,我只是利用你,你特殊的体质,你身上的咒灵,除此之外,你与那些慕名而来围绕在我身边的姑娘没什么两样。”马骥冷冷地说完,便低下头颈不再看她,任由手腕从她的掌间一寸寸滑落。
少女咬紧牙关,从另一只手召唤出两条粗壮的藤蔓,顺势缠住了男子的腰腹,用力向上拉扯,将他的双臂拉回自己的怀中,用这个怪异的姿势,与他在崖边僵持着。
“为何非要救我呢?明明我自己都已经放弃了……”男子忽然苦笑,“明明我在意的人都已经死了……”
木饱饱心里一沉。然而她只是从背后紧紧地扣住他的肩膀,没有回答一句话。她的身体止不住地发抖,心脏跳动地更是剧烈,有一种信念,冥冥之中一直召唤着她,远在天边,近在咫尺。背后那封印了的咒灵仿佛重新被点燃了,愈发地火热,痛苦难挨。
男子仰头想挣脱,却在看见她的瞬间惊呼,“火——难道你身上的咒灵——!”
黑色的焰火,悄无声息地在木饱饱的背上燃烧起来。曾经的斑纹沿着脊柱蔓延而上,咒灵仿佛要扯开她的骨肉冲出。刹那间,她的衣衫“滋啦”一声裂开,黑色的鬼火整个笼罩了木饱饱,火光之中隐约看到一个黑色的身影。
“那是阿川,他不会伤我。”背上只有剧痛却没有灼伤感,少女忍着痛局促地回答。
“看来你也有自己的秘密。”男人冷笑。
“我……”少女语塞,一半为了身上真切的疼痛,一半是为了自己的隐瞒而哑然。
“咱们两不相欠。”马骥语毕,双手扣住木饱饱环在自己胸前的双手,将那骨节发白的十指一个个抠开,直至她的双手被他束缚在宽厚的手掌中,全然不顾她滚落在自己脸颊上的热泪。
“再见,不对——永别了。”他漠然地说出心里的最后一句话。
不等她回答,他撒开了双手。
她手上的藤蔓忽而变得遒劲,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将他的腰际死死环绕住。而她,足间一点,毫不犹豫地跃入无尽黑暗的最深处!
浑身上下被黑焰包裹着,宛如一柄黑色的利刃,霍然插入深渊。
而马骥则因为她的下沉,而被藤蔓的反作用力带着向上,抛上了石台。
两人在虚空之中交身的那一刹那,马骥看到了少女眼中闪烁的泪光,与无悔的坚定。
她张口说着什么,马骥看到那唇瓣的上下开合,但炼狱底嘈杂混沌的恶灵低语组成的巨浪,让他一个字也没听见。
然后就是见她急速地下坠。
他失神地扑倒在石阶上,失声往下望去,只有漆黑的巨浪仍在翻涌,呼啸声卷起无数巨大的漩涡,又一个个消失在炼狱的裂口里。而那个娇小的身影,早已不知被卷向何处。
抬头看,一片无天无日的惨白天象,马骥忽而有种说不出的剜心剧痛。
那种皮开肉绽剜心刻骨的实感,让他从刚才神智一片混沌的梦魇中转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