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面倒映着数十道交错剑痕,小蜘蛛蜷在枯枝间记录招式时,腕间蛛丝突然绷紧——黑蜘蛛留下的青紫勒痕又开始渗血。幸好,黑蜘蛛进不了这座院子,还得指着自己的情报,并不敢要了她的命。
这些天她学会用晨露冻成冰珠子,每颗都刻着兵人剑招的残影。今日天气很好,但兵人今天的心情似乎不好,快剑绝尘,变化莫测,冰面上,他的倒影十分飘逸,远远看去好似有两道翩影齐飞。剑舞得绝美……但根本看不清他的招数啊!小蜘蛛深深地叹了口气:“第五日的剑式只能感到带着霜气——”
一道银芒劈开枯枝,她抓着蛛丝急速下坠,那些冰珠子叮叮当当散落半空。
“要死了要死了!”初雪剑带来的寒气在她鼻尖凝出朵霜花,连蛛丝也被剑气凝成了冰棱,然后咔嚓一声,断裂了。
小蜘蛛心中满是懊恼,没想到自己躲过了那么多必死的劫难,结果竟然在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日子,死于失足……冰冷的风席卷而来,坠落之际,一片温暖托住了她。
小蜘蛛睁开眼,只看到一张英俊淡漠的脸。一时间,她分不清是劫后余生的庆幸,还是因为偷看被抓包的心虚,反正胸腔内的心跳个不停。
“多、多谢。”道谢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富贵没有回答,将她安稳地放在石头上后,转身离开。
“兵人,你要去哪里?”
富贵的脚步停住,回身时,那双目光冰冷得如同初雪剑的剑锋。小蜘蛛忍不住缩了缩肩膀,抚上依旧隐隐作痛的腕间伤痕。
“怕死,就不该逗留此地。”
四剑侍抬着软轿从远处飞来,富贵走向那顶轿子,寒气在他身后散开,如一道屏障,隔绝了一切。
他现在就像是她想象中兵人的样子。只是……这些天,她见过另一种兵人,像人一样的兵人。
又一次成功完成了任务。
富贵端坐在软轿内,初雪剑横放在腿上,剑身上残留着妖血的冰冷腥气,富贵苍白的脸颊上溅着点点鲜红,他神色平静,平静到近乎麻木。作为兵人,拔剑,杀妖,无须任何理由。可死亡却是冰冷的,它像积雪一样,覆盖了他的心,悄无声息地覆盖了他的每一次心跳。杀戮成了冷漠的常态,归于平静,归于死寂。
无论拔剑多少次,他的心,仍在鞘中,注定无法挥出天地一剑。
富贵低头凝视着手中的初雪剑,锋刃冰凉,而心底那团疑惑却越烧越烈,灼烧着他麻木的平静。
推开门的刹那,富贵瞳孔微微收缩。本该漆黑的室内竟亮着九盏烛台,明亮得让他不适应。桌上,一道熟悉的小身影正忙前忙后,费力地踮脚将他平时看的地图摊开。“兵人,你回来了?”小蜘蛛语气轻快,像在炫耀自己的成果,目光却悄悄打量他的脸色,眼中闪过一丝谨慎。
富贵径直走向铜盆,暗红的血珠坠入水中,像朱砂在宣纸上洇开。水面倒影里,小蜘蛛将巾帕叠成莲花状捧过头顶:“请用!”
趁他擦手之际,小蜘蛛又变戏法似的擎出一支姬小菊,霜紫色花瓣凝着露水,她介绍道:“昨日忘记送给富贵少爷生辰礼,这朵姬小菊,送给你。”
“你不怕我? ”
“不怕!”富贵的手按住初雪剑,剑微出鞘,寒光映在小蜘蛛的脸上。她的表情依然没有任何变化,眼神坦然地望向富贵。
“你不用吓我,我知道你不伤弱小无辜。”
“哦,你怎么知道的?是因为你是千丝洞派来的死间吗?”
富贵平静的话像像是一阵狂风将海面卷起千层浪,小蜘蛛的眼睛瞬间瞪大,不安和心虚一同涌上心头。
富贵目光沉沉地看着她,已看透她内心所有的动荡。他收回初雪剑,重新坐下,漠然地看向桌上的地图。
“三年前,千丝洞洞主音夫人的丈夫因作恶被我一剑斩杀,她恨我入骨,三年来,培养了无数蜘蛛死间,拼死进入山庄,刺探情报,甚至派妖来刺杀。”
“她的蜘蛛会织锦,会靠蛛丝的震动传递情报。”他顿了顿,目光冷冷扫过小蜘蛛,继续说道:“会撒谎。”
小蜘蛛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得发紧,发不出任何声音。
“你接近风庭云,讨好她,为她送信,无非是因为她能助你进入我的住处。”
小蜘蛛的心沉到了谷底,她强稳住心神:“你能不能……留下我?我不能这么回去,否则……否则我会死的!”
“你越界未作大恶,我让你离开,已经是最大的宽宥。”
他什么都知道,一切只是自己自作聪明。兵人没有杀她,已属仁慈。可是……千丝洞的间谍蜘蛛成百上千,她这样的蜘蛛妖命贱如草芥,若是空手回去,一定会死,弟弟也会。
小蜘蛛的目光落在地图上,她忙爬到地图中间,挡住了富贵的视线。
“兵人,你一直看这个地图,是有什么想看的地方吗?我会织锦画!我去过许多地方,兵人你有什么想看的风景,我都可以织给你看的!”
小蜘蛛紧张地盯着富贵的脸,她想捕捉一丝变化,用来确定自己的判断准不准确,但她没捕捉到任何情绪的变化,却发现眼前的一个兵人竟然变成了两个,两个兵人一摇一晃的,烛台化作七八个金乌满屋乱窜。
要命……头好晕,意识像软豆腐一样,一碰就能溃散。
12580,生死存亡,不能晕!不能晕呐!可无奈眼前的兵人像雨后春笋一般,越来越多了……砰!小蜘蛛的头向前一栽,晕了过去。
药香氤氲,药汤温热,渗进小蜘蛛的筋骨,她迷迷糊糊中睁眼,只见有草药碎在眼前浮沉——她正泡在兵人茶盏里的“药汤”中。
“咳!”喷嚏震得枸杞撞上杯壁,惊动案前执卷之人。富贵头也不抬,提起旁边的铁壶,给茶杯里添了温热的药汁:“断足需温养七日。”
小蜘蛛受宠若惊地摸了摸被富贵包扎好的胳膊。
“兵人为何要救我?我不过是一只小妖罢了。”
富贵垂眸,指尖轻挑卷轴:“我见过你,在东城。你为何要救他?妖,不是应该很恨人类吗?”
小蜘蛛语塞,支支吾吾,半天也没有发出声音。
“不想说便算了。”
小蜘蛛乖乖闭上了嘴巴,继续趴在药水中:“兵人你留下我,是因为我说的那句话吧?你真的有,特别想看的风景吗?”
“你去过……淮水竹亭吗?”富贵抿了抿唇,抬眸看向她,眼中有了丝期待。
小蜘蛛在脑海中搜寻了一圈,实在想不出淮水竹亭是什么地方。可她知道,若不是那句话,她不可能活到此刻。
“淮水竹亭……我没去过,但我见过竹林长在水边!有秀巧的亭子!我可以织——”
忽然,脚底一个打滑,整只蜘蛛栽进了药中。
“苦!!!”小蜘蛛立即蹿出了茶盏,带出三粒枸杞,口中不停地吐着药汁,八足在地图上踏出一串凌乱小小墨梅。
富贵并指轻划,银蓝灵光如游蛇缠住乱窜的小妖,水珠化作烟雾漫过发梢,桌面的水连带着她身上的水珠一同消失不见。
“织吧。”富贵屈指弹开黏在睫毛上的人参须。
小蜘蛛怔怔眨巴着大眼睛,她确定了,自己又逃过了一劫。
小蜘蛛蹑着八足蹭到砚台边,蛛丝勾住富贵半截袖摆,轻扯了扯:“那个……有饴糖么?药真的好苦。”
“没有。”
“那、那总得给伤员铺个软榻?”她故意将包扎的伤足晃了晃,"我们蜘蛛吐丝讲究天时地利,睡不好会结团……”
烛火“啪”地爆开灯花,平白吓了小蜘蛛浑身一颤。
富贵自袖中抽出一张符纸,指尖翻飞,符纸折成了乌篷船模样。
“兵人还会折纸船?”
“见人折过一次。”
小蜘蛛立即恭维道:“过目不忘,厉害!可纸船好像有点硬,案上寒得很……”
她偷偷观察富贵的表情,见他仍旧没有反应,便明示道:“如果能垫个丝帕就好了。”
富贵点了点头,抽出衣袖内的一块丝帕,折叠整齐,轻轻垫在纸船里。
小蜘蛛开心地钻了进去,丝帕的触感柔软温暖,帕子上的暗香与富贵衣襟上的熏香一样。在这小小的空间里,整个世界都变得温软了起来,活着真好。小蜘蛛抬头看向富贵,他没有睡觉,而是坐在了床沿,姿态挺拔,闭目调息,在修炼内息。
“兵人你不睡觉吗?”
“为什么你屋子这么简陋,王权山庄不是富甲天下吗?”
“那个淮水竹亭是什么地方,对你很重要吗?”
富贵没有回答,只听内息流动,满室烛火应声而灭。
小蜘蛛识趣钻进了丝帕中,丝帕盖住了脸,只留下一双弯如月牙的大眼睛。
“兵人,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