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碎银般铺满窗棂时,小蜘蛛才醒过来,拖着残破的身体挪回房间。蛛丝勒伤的地方随着呼吸一抽一抽地疼。
风庭云不知何时已经回了房,但和出门时那个意气风发的模样大不相同。此刻她伏在案头,发髻散成泼墨,泪水在脸上洇出两道红河。
“回来啦?”她突然抬头,醉眼看着面前的小小的蜘蛛妖,两只眼睛对到了一起,然后大着舌头问道:“怎么又画了这个被人打的妆?咱们不用去卖惨啦,明天要好好见人。”
“你师兄跟你说了什么?不要难过,明天我们不要把脸涂那么白……”
风庭云摆了摆手:“他没来,只差人带话,说让我好好练剑。”
说完风庭云将手松开,手中紧握着的花,便掉在了土地上,像她珍藏的心意一般。小蜘蛛看得心里不是滋味,心想就算是拒绝,也该当面亲自说清楚,假手他人拒绝算什么,这般高高在上,真让人心寒。
“他有点过分。”小蜘蛛很生气。
风庭云却抱过酒壶,灌下一大口,豪爽地说道:“没关系!他定是喜欢剑术强的女人!我可以的,我风庭云一定能成为一气盟最强的女剑客!我可以的……我一定可以的……真的可以……”话没说完,风庭云摇摇晃晃地又趴下了,这次彻底睡着了。
酒壶里的酒,洒了一桌子。
小蜘蛛忍着疼,慢慢地爬到风庭云面前,她多希望自己也能像风庭云那样,不管受了多少伤害,依然不曾动摇过自己的信念,活得那么坚定,活得那么“有样”。不像她,谁都可以欺负,只是想活下去,都难。
听闻人间的酒可以让人忘却烦恼,对妖不知是不是有一样的效果。
小蜘蛛伏低身子,吮吸瓶口滴落的酒水。
窗外忽起夜风,小蜘蛛的八条细腿打着旋儿,醉醺醺地扛着那朵花,爬进了兵人的院子。她的头脑已经有些不清楚,只觉得酒将她心中莫名不满的情绪变得十分强烈。兵人不见风姐姐,定是有更重要的人要见。她要来瞧瞧,堂堂兵人,是和谁过生辰的!
小蜘蛛稀里糊涂地爬上了窗户,只见兵人独自一人站在房中,不知在想什么。
忽地一阵夜风掀翻了她扛着的花朵,初雪剑飞出,剑尖接住了那朵花。
“今、今日是你生辰,这是风、风姐姐本要送你的花。”酒吓醒了一半。
富贵收回初雪剑,花落在他掌心:“告诉风师妹,花,我收下了。还有你,不要再到这个院子里来。”
富贵提剑匆匆离开了院子,徒留小蜘蛛还在风中凌乱。
就,就这么收下了?
还有最可疑的……这么晚了,兵人要去哪?
月光透过竹枝,在“爱妻东方淮竹之墓”的碑文上织出银斑。上面落了几片青绿色的竹叶,一双大手温柔地将竹叶拂去,剑茧摩挲着碑上的字。王权弘业静静地坐在墓前。与平日的威严不同,此刻,他卸了家主威仪,佝偻在墓前,神色落寞。酒浆倾入瓷盏,在杯中晃出琥珀漩涡。
“淮竹。二十多年过去了,淮水竹亭依旧,而我已是白首。这些年,为了把贵儿培养成最强兵人,我注定无法成为一位好父亲。可是贵儿,越来越像当年的我……”
竹影婆娑,夜深人静。三丈外的太湖石后,富贵正抱剑屏息聆听。
醉醺醺的小蜘蛛正扒着他衣角往上攀。富贵低头发觉小蜘蛛的身影,气息微微波动。
王权弘业目光一凛,王权剑出鞘,霸道的剑气铺天盖地,整片竹林都弯成紧绷的弓弦。富贵立即拔出初雪剑应对,剑气破风,瞬间击散了王权弘业压来的攻势。对撞时,冲击波荡开,小蜘蛛被卷起来,又摔在了地上,滚了几圈。
富贵的目光瞥向草丛,确认小蜘蛛未受重伤后,迎着剑气踏碎满地竹骨,飞落在王权弘业面前。
王权弘业剑锋垂地,月光顺着刃口爬满霜鬓,方才碑前絮语的温存恍若错觉,眼前只有威严的王权家主。
“若遇强敌,方才的分神,已够你死三次。”
富贵喉结滚了滚,目光黏在碑前袅袅残香上:“孩儿……想给娘亲敬炷香。”
“敬香?呵,天地一剑,才是你该供奉的香火!”
一阵沉默中,王权弘业突然笑了,笑声带着冷意:“你知道,为什么你挥不出天地一剑吗?”不等富贵回答,金属嗡鸣声骤响,王权弘业猛地攻过来,富贵退后一步,挡住弘业攻势,拧身攻击,去不料,这一剑过去,王权弘业不闪不避。富贵神色微变,忙将剑气转移到一侧。剑身偏移的片刻,王权弘业见其露出空门,手中的王权剑一转,剑背重重打在富贵的脊梁上。
“心软!”
富贵举剑格挡,初雪剑的剑刃划着王权剑剑刃而上,刃口相磨,迸出流火,却在距离王权弘业眉心三寸处,停下。弘业再一伸手,王权剑剑背重重打在富贵左腿上。
“羁绊!”
膝盖砸进湿润的泥中,富贵在剑刃寒光中看向父亲,他并不畏疼,但眼眶却红了。
“不甘!”
又是几下打在富贵握剑的手上,王权剑带着弘业的内力,剑背在富贵手背扫出鲜血淋漓的痕迹,初雪剑嗡鸣着插进湿润泥土,富贵已经没有再战的信念。
“所有这些,都不是兵人该有的情感。你心深处的软弱,就是你始终无法挥出天地一剑的原因!”王权弘业眼底的冰层裂开细微纹路,剑势却越发凌厉,剑背再次击中富贵膝盖。富贵支撑不住,半跪于地。弘业的剑背再朝富贵脸面抽来,富贵不得已,用手将王权剑生生握住。富贵仰起的脸庞沾着泥浆和血珠,他看向自己的父亲:“倘若富贵,视父亲性命为草木,挥剑即斩,无情至此,父亲就满意了吗?”富贵眼中的痛苦让王权弘业瞬间有些错愕,他蹙紧眉头,想要收回剑,可剑却被富贵死死抓住。
“父亲,我想知道为什么!我想知道面具的故事。”
面具……恍惚间,王权弘业似乎看见了面前的富贵与过去的自己相重叠,那些恐怖的记忆涌上心头,满目鲜血和惨死的同伴,那些他拼命想要压住的记忆,不停冒出。一时间,王权弘业身上的气息翻涌,他一把抽出王权剑,富贵的手鲜血淋淋。王权弘业的手像铁钳般掐住了富贵的脖子,富贵不由得被压得连退数步。
“戴着面具的王权弘业,早就已经死了,死在圈外,死在那棵……黑色的苦情树下。”王权弘业的眼眶通红,声音不自觉地颤栗:“至交挚爱一个一个都死在眼前,是什么样的光景,你见过吗?金兰面具下的王权弘业因情而败,他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我不许你步上他的后尘。天真,只会害人害己!”
富贵的视线模糊,脖颈上的压迫让他呼吸艰难,喉间只能挤出破碎的音节:“父亲……”
王权弘业的眼神逐渐恢复清明,他松开手,将富贵重重推开。
“你走吧,你母亲喜欢安静。”弘业重新回到墓前,拿起酒壶,不再看富贵一眼。
富贵的鲜血滴落在淮竹的墓前,泛黄的竹叶上染上一抹暗红,竹叶轻轻晃动,似母亲的回应。富贵再次望了一眼母亲的墓碑,内心涌起一股孩童般的委屈,转瞬间,这股情绪便被他自己无声地压了下去,
他缓缓起身,失落离开。
每年如此,他早该习惯了。他的生辰亦是母亲的忌日,他的父亲不会为他庆祝,因为他是……不配拥有和得到任何情感的兵人。
风起,带血的竹叶被吹至远处,落到小蜘蛛藏身的地方,此时她的酒已经完全醒了个彻底,眼中只剩下震惊。
“兵人不是盟主的儿子吗?为什么会有父亲这么对待自己的儿子?”
小蜘蛛看向富贵的背影,在月色中,孤独单薄,他受的伤很重,走路有些不稳,但心中伤应该更重吧……小蜘蛛立即迈开八条腿跟了上去,她刚靠近富贵,便感觉到一阵剑风扫来,闪着寒光的剑尖直指她,像一只受伤后应激的野兽,脆弱又危险。
“是我,是我,给你送信的小蜘蛛!”小蜘蛛连忙堆起笑脸,小心翼翼地闪避剑锋:“你蹲下来些,抬头说话太累了。”
富贵皱眉,冷冷收起剑,蹲下身听她说话。只见小蜘蛛从身后拿出一株焉巴巴的杂草,高高举起:“这叫小飞篷,止血效果可好着呢,给你!”
富贵顿了片刻,随即眼神黯淡:“不需要。”
“哎呀,你受了伤,不用那么较真,这里又没有人看到。就算你是浑身铁,又能碾几颗钉?人家不疼你,你不会自己疼自己啊!”
小蜘蛛自说自话地将药草插入富贵衣襟口:“还有,你爹那样对你,实在很过分。今日可是你的生辰——”
话未说完,富贵的眼神倏然一冷,小蜘蛛连忙改口:“我错了我错了,我什么都没看见!”
富贵起身,继续如行尸走肉般走远。
“这个加入半夏、白芷、白僵蚕、丹砂,煎汤三个时辰,治内伤也很好哦!你听到了吗……”喊完,她长叹一口气,感慨没想到让妖闻风丧胆的兵人,日子也一样不好过。
富贵走回院落,推门时低头看了一眼衣襟上那株药草。它仿佛也失去了生气,富贵拈住药草,片刻后,又松开了手,任由那根草随风飘远。屋门内的黑暗早已准备好迎接他,富贵的身影与夜融为一体,冷硬如石,静默如死。所有的情感、所有的希望,都被这寂静吞噬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