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院子有结界,你是如何进来的?”兵人的声音冷得像冰块,冰得小蜘蛛八条腿不受控地发颤。她连忙举起手中的情信,声音抖得像刚刚从冰水中捞出来的鱼。
“风、风姐姐给了我通行符,派我来送信给你,求您收下,办不好差事,我回去又要受苦了……”
富贵的目光扫过这只小蜘蛛妖,他认出了她——那日在东城提醒还有人活着的小蜘蛛妖。她看起来被狠揍过了一顿,左眼挂着团靛青,右袖裂成流苏,声音听着也带着浓厚的哭腔,有几分可怜。
小蜘蛛偷瞄兵人眉眼,见神色中掺了星点迟疑,看起来不像要杀她的样子。小蜘蛛的足尖悄悄后挪半寸,又挪半寸,突然“咻”地射出蛛丝,弹上房梁。
“信……放桌上了……”话音未落小身影已窜出窗棂,活似被火燎了屁股。
待小蜘蛛赶回风庭云院中时,天边已褪去孔雀石色泽。
“女侠,我回来了!”
小蜘蛛爬上桌子,瘫进风庭云妆奁中:“信他收下了,装可怜扮受伤果然有用。”
风庭云立即拿宣纸沾水,在她脸上擦拭,那些小蜘蛛刻意画的假伤痕妆很快就被擦得干净,露出白玉般的小脸。
“太好了!你怎么知道这招对我师兄管用?”风庭云下巴抵在桌子上,眨着眼睛,好奇地看向小蜘蛛。
“我也是蒙的,但我也只是将信放在桌上,不确定他会不会看。”小蜘蛛心虚地翻了个身。总不能说她就是从兵人手下逃了一命,因此才猜测兵人是讲道理的,不会随便伤及无辜。
“如此说来,他定是不会看的。”风庭云神色黯然。
“那就再想办法!”
“你可是还有什么办法?快说!你一定还有好法子,对不对?”少女指尖戳得小蜘蛛在螺钿牡丹上打转。
“我可以再送,送到他看为止。”小蜘蛛如实回答她的好法子。
自那天后,寒潭便多了一位不速之客,富贵死气沉沉的日子被搅出涟漪,他第一次意识到,原来“锲而不舍”这个词,能在一只巴掌大的蜘蛛身上体现得如此淋漓尽致。
卯时三刻,鎏金日光透过纸窗的过滤,柔如薄纱。富贵展卷时,目光一滞——小蜘蛛正笔直地站在画卷的峰峦之上,冲他笑得眉眼弯弯。
“早啊富贵少爷!风姐姐的情书,请收下。”小蜘蛛的声音清脆柔软,双手高举一封足有她三倍大的信笺。
富贵眼皮都没抬,转身就去洗脸。小蜘蛛就跟着费力地爬上铜盆的边缘,双手紧紧抓住盆沿,小小的身体站得摇摇欲坠。
“富……富贵少爷,请……请快看看这封——啊!”
话音未落,小蜘蛛已跌入水中,扑腾起几朵细小的水花,富贵盯着水面冒出的泡泡看了片刻,然后拎起湿漉漉的蜘蛛甩在了案头。
午后,树影婆娑,富贵刚入定,额气流有一颤带动,富贵睁眼便见那抹身影倒吊着晃到他眼前,信笺险些贴上他的鼻尖。
“富贵少爷,打坐伤神,读情书养心。”歪理被她说得理直气壮。
富贵皱了皱眉,两指一抬,削断蛛丝。小蜘蛛抱着信纸骨碌碌滚到石阶下,富贵终于得到了片刻安静。但等富贵回到屋中,放剑回架时,那小蜘蛛又已经站在了剑架上,高举那封信……
“富贵少爷,信!”
富贵忍无可忍,剑尖悬在她眉心半寸。“你还真是不怕死。”
“求你了,看一眼吧!看完我就不会再烦你了。”小蜘蛛高举着信,眸中蓄满泪光,一副视死如归,但定然有苦衷的模样。
富贵终于妥协,接过信,展开细读。小蜘蛛眼巴巴地盯着富贵的反应,可富贵的表情一点变化都没有。他很快看完信,随手放在桌上。小蜘蛛赶紧过去,在信件上爬来爬去。信上是常规的问好和关心,只是语气中夹杂了一些女儿家的心思,最重要的是,风姐姐在信上约了兵人初三晚上在花园池边见面。
初三……就是明天!
幸好幸好,她在明天之前让兵人看到了信。
“她约你初三晚上在花园池边见面,初三就是明天。”
“我认识字。”
“那你一定要去哦!”
富贵没再回应,只是屈指轻弹剑柄。
“明白!这就消失!”小蜘蛛麻利地爬上窗户,她的心情轻松了许多,不管怎么样,这个任务算是完成了。
窗外晚霞漫天,小蜘蛛仰着头看着,思绪飘远了,不自觉地回到了蜘蛛洞。虽然那里没有多少值得回忆的美好时光,但她从出生便在那里,算是她的家。
“这个时节,白云山的杜鹃应该已经红透山崖了。”小蜘蛛轻声感慨。
白云山……杜鹃盛开……这些字眼在富贵心中激起一丝涟漪。他忽然有些好奇,小蜘蛛口中的白云山是什么模样?杜鹃花盛开时,又是怎样一番景象?
“一定要去哦!风姐姐准备了很漂亮的衣服!”小蜘蛛挥手同他告别,走出很远还不忘反复叮嘱。
从富贵的寒潭到风庭云的宅院,这段路小蜘蛛走了许多天,但唯独今日却像踏着云絮般轻快。小蜘蛛绘声绘色地同风云庭描述了这几日的情形,又着重确认了兵人看到了信,烛光映在风庭云的脸上,少女的脸颊多了两团红晕。她别过脸去,笑得甜蜜又有些不自在。她猛起身,开始东翻翻西找找,最终又将那幅花样找了出来:“小蜘蛛,今晚辛苦你把这个裙子织出来,我明天要穿着它去见师兄。”
子夜更鼓响,小蜘蛛终于吐出最后一根金丝。风庭云顶着歪斜的发髻醒来,迷迷糊糊道:“织好啦?”
“嗯!你试试看!”小蜘蛛站在这件比她体型大了几十倍的大作旁。
锦裙上丝线的流光彻底惊醒了风庭云的困意,她迫不及待地穿上锦裙,开心地转了一圈,却仍有些不满。
“比我的图样还是差一点,有点太素了。”
“那……我再改改?”
风庭云瞥了眼小蜘蛛的黑眼圈,摆了摆手:“不用,我有法子,加点颜色就好了。”风庭云跑到铜镜前,将袖子一挽,忙了起来。
半柱香后,风庭云自信地走了出来,小蜘蛛望着眼前姹紫嫣红的脸倒抽一口冷气:“风姐姐,你的妆……好像浓了点。”
“裙子这么素,如果妆不重一点,师兄怎么会注意到我?你看,我还在额间画了最新样式的花钿呢。”
“可是……你的样子,有点像要去唱戏。”小蜘蛛盯着那团疑似墨渍的“花钿”,把剩下的话咽回了肚里。
风庭云抓起桌上的剑,推开门大步走了出去,扬起的裙摆掠过门槛,惊飞了阶前啄食的雀儿。“不管怎样,这是我喜欢的样子。”风庭云回身笑着朝小蜘蛛摆摆手,“我虽然喜欢师兄,但不会为他改变自己。我可是王权山庄的首席女弟子。”
小蜘蛛望着风庭云的背影,一时有些神往。
什么时候都是自己,真好。
风庭云走后,房梁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张蜘蛛网,那蜘蛛网编织成了一个眼睛的形状。小蜘蛛自然认出了这是属于千丝洞的暗号,无奈地顺着暗号的方向,爬出了院子。
石砖缝隙渗出粘稠黑雾,八根玄铁镰刀似的步足破土而出,每根足尖都挂着具干瘪的雀尸,一只体型较大的黑蜘蛛妖出现,眼睛冷冷地锁定小蜘蛛。
“编号。”声线像生锈的锯子拉扯榆木。
“12580。音夫人派我来收集兵人的情报。”
黑蜘蛛冷笑一声,绕着她打量起来,眼中闪过狡黠的光:“我在王权山庄潜伏了这么久,连兵人的院子都进不去。你是怎么做到的。”
小蜘蛛听出了这话中威胁的意思,但也不打算任他拿捏:“这么说来,音夫人派出的小妖中,只有你和我进了王权山庄,而现在只有我能接近兵人。”
黑蜘蛛单枪直入:“那你可有查到兵人的弱点?”
“这事哪有那么容易——”小蜘蛛本想含糊过去,黑蜘蛛突然喷出蛛丝,瞬间将她裹住。蛛丝收紧勒入血肉。黑蜘蛛全身沙哑的声音中带着赤裸的威胁:“你的妖力虽然低微,脑袋倒是一等一的聪明。别想糊弄过去,乖乖告诉我,你都查到了什么,我去传给音夫人。”黑蜘蛛抬起黑爪,朝小蜘蛛的脖颈压了过去:“你知道的吧,妖力差距太大的时候,你的聪明和反抗都不过是白费力气。”
王权弘业房内烛火轻晃,金兰面具在青砖墙上投下斑驳暗影。富贵背在身后的手指无意识蜷起又舒展,目光定定地望着墙上挂着的金兰面具,他已经站在这里看了许久。
费总管往鎏金狻猊炉里添了块沉水香,烟雾掠过他低垂的眼角:“按理说,老爷的金兰面具,是任何人都不能动的,偏生费爷爷年迈,眼神不济了。”
富贵听到费总管的暗示,这才抬手将鎏金面具扣在脸上。少年的声音闷在面具里:“这面具,是我娘送给爹的。我娘虽然已经去世,但我爹没有一刻忘记过她。”
“何以见得?”
“这面具我爹不许任何人碰,可我不管何时到这,面具永远一尘不染。”
费总管喉头滚动,终究只叹出半句:“所以小少爷,你要体谅,老爷他对你,并非真的无情。”
“今天是我的生辰,但我爹却不愿见我。因为我的生辰,正是娘的忌日。”他顿了顿:“费爷爷,我爹,是不是很恨我?”
“小少爷可千万别这么想,老爷只是说,如此大好时光,小少爷应潜心修炼,早日挥出天地一剑。”
面具下,富贵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个表情,却是苦笑。
“费爷爷。我想知道关于这个面具的故事。你可以告诉我吗?
“……关于老爷的过去,费爷爷不敢妄言,还请小少爷谅解。”
富贵别过头去,指尖在面具冰冷的表面摩挲,眉眼平添了一丝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