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浆裹挟残蕊腐叶漫过小蜘蛛的脊背，像无数双冰冷的手将她拽向深渊。视野里最后一丝天光被吞没前，小蜘蛛嗅到一缕极淡的梅香——是浸在雪水里淬了冰的腊梅，冷得让人眼眶发酸……这气息只属于寒潭。
“富……富贵少爷。”
她艰难地睁开眼，果真看见了那张熟悉的清冷面庞。她张了张嘴，声音卡在喉咙中。富贵的脸像是融了一张白色薄纱，让她有些看不清了，她大大地睁着空洞的双眼，瞳孔渐渐散开。
“这蜘蛛妖已经没救了。” 这道声音有点陌生。
“嗯。”熟悉的声音响起。
“狸妖已除，兵人回吧。”小蜘蛛细听，期待那道熟悉的声音再说些什么……但什么都没有了，只有纷沓脚步声碾碎枯枝，逐渐远去。
小蜘蛛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好累，就这样结束吧。
林中光影忽明忽暗，落在富贵那张冷峻的脸上。富贵低了下头，目光落在路旁他以前从未注意过的一丛丛小野菊上，步伐不自觉变慢了下来。
是啊，这小野菊一丛一丛的，来一匹大马，就能踩死一片。命运从出生已被注定，何来改变的余地？但有人说自己会努力活下去，哪怕像这些小野菊，只活一个秋天。
“兵人，怎么了？”霜剑侍不解地看着突然停下的富贵。
“我再去查看一下线索。”
霜剑侍拦住富贵：“此等杂事何须兵人亲为。”
富贵冷眼一瞥，霜剑侍便自觉退让。
片刻后，富贵撩袍入轿，把小蜘蛛轻轻安置在了织锦软垫上。她沾着泥浆的睫毛颤动，涣散的瞳孔里映出富贵低垂的眉骨。她用力抬起手，指尖刚触及富贵的衣角，便无力地滑落。
富贵垂眸看着她，没有任何动作。
她的伤势很重，已经无可挽救。
但这颗翼灵珠或许可以救她一命。
这就是天意吧。
富贵摇了摇头，缓缓将自己的内力注入灵珠。原本黯淡的蓝色灵珠转瞬间亮了起来，下一瞬，那光亮又消失了。富贵重新运功，将源源不断的内力注入灵珠。幽蓝色的光充盈在轿内，富贵的腕间青筋毕现，常年执剑的手竟轻微发抖。
所有的选择都在命运的漩涡中悄然成形。
小蜘蛛重新苏醒时，惊觉自己又回到了熟悉的小纸船内。她浑身上下没一处不疼的，可这疼痛的感觉又在清晰地提醒着自己还活着。
她艰难地坐起身。熟悉的纸船，熟悉的房间，还有……富贵少爷。
“富贵少爷救了我吗？”
“姬小菊还是死了。”富贵的目光落在了她身后光秃秃的花瓶,若有所思。
小蜘蛛不安：“富贵少爷，你脸色怎么这么苍白? 是受伤了吗？”小蜘蛛顾不得自己的疼痛，颤巍巍起身：“我……我去给你拿毛巾。”
富贵制止了她的动作：“不必。我有话问你。”
小蜘蛛勉强抬起头。
“你……想要化成人形吗？”富贵的眼神从枯败的姬小菊移到她身上，严肃异常。
小蜘蛛的心猛然一跳，愣住了几秒，才迟疑地开口：“我是不是要死了？富贵少爷在问我最后的心愿吗？”
“回答我。”
“当然想！如果我能化成人形，我就能变得更强，那样我就能保护我弟弟了。”
富贵微微蹙眉，有些困惑：“像你这种小蜘蛛，一窝上百，怎么就只有一个弟弟？”
“别的……都死了，就只剩下我和 12581。我虽然是很小很小的下等蛛妖，但我也要有在乎的东西，才能活下去。富贵少爷，如果我真的死了，你能不能帮我救出弟弟？这是我的遗愿。”
富贵朝她伸出手掌：“你跟我来。”
富贵托着她走到了院中，将她放到石桌上。富贵取出翼灵珠，轻轻送向空中，那颗蓝色珠子在月光下宛如一颗流星，散发出温润的光芒。
小蜘蛛目不转睛地看着那颗珠子，惊叹道：“这是什么珠子，真好看。”
“不重要。”富贵的声音低沉而平静，“它能助你化成人形。”
剑气轻挥，翼灵珠在空中破碎，珠芯迸射出刺目的蓝焰。无数荧光碎片在空中凝结成星轨般的漩涡。富贵抬手截住一片坠落的蓝芒，碎晶在他指尖融成水雾状的灵力。
他将手指送到小蜘蛛的唇边。
“吞下去。”灵力入喉的瞬间，小蜘蛛的眼睛蒙上水雾。她看见自己的甲壳正在月光下剥落，露出底下白如珍珠的肌肤。第二片碎晶融入胸腔时，骨头生长的剧痛令她死死咬住唇，满头大汗。
“忍住了。”
富贵的剑划过虚空，悬浮的星芒突然加速旋转。蓝色光流交织成茧，将小蜘蛛层层包裹。茧内传来令人牙酸的骨骼错位声，间或夹杂着碎裂的脆响。少年垂眸看着自己泛着透明的指尖——这灵珠，的确有些消耗内力。
当第一缕晨光刺破黑夜时，光茧内伸出了一只属于人类的手，指尖还沾着未褪尽的蛛丝黏液。少女湿漉漉的长发贴在后背，每根发丝都流转着幽蓝的光泽。小蜘蛛眨着大眼睛，低头看向双手，她轻轻触摸自己的指尖：“我……化成人形了，富贵少爷！我化成人形了，富贵少爷！”
光茧散去，她试图用双腿站立，膝盖却重重磕在青砖上。富贵迅速掷出一件提前备好的外袍兜头罩下，布料上残留的冷梅香混着血腥气。
小蜘蛛缓缓站了起来。她步伐踉跄，眼中却充满了兴奋和新奇——她真的变成了人！
富贵静静地注视在院中尝试旋转起舞的小蜘蛛，目光泛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又在垂眸时冻结如初。
小蜘蛛步伐凌乱地跑到富贵面前，僵硬地扑了过去。富贵本能地后退一步，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
小蜘蛛带着孩子般的好奇端详着自己的双手，触摸着柔软的发丝：“富贵少爷，你是不是现在该掐我一下，证明我不再做梦？阿嚏！我觉得有点冷，那应该不是做梦。”
富贵没有回应，只是默然转身，朝院门走去。
“你先回屋吧。”
“富贵少爷要去上早课吗？我可以一起去吗？”
富贵回头淡淡地扫了她一眼。小蜘蛛识趣地低下头，委屈地迈步走向屋内，却在半路又“砰”地一声摔倒在了地上。
富贵看到这一幕，薄唇紧抿。
小蜘蛛头发凌乱地糊在脸上，手忙脚乱时，还不忘嘿嘿地笑着摆手：“没关系的，富贵少爷。两条腿走路，哪有八条腿来得稳，我会适应的！你放心去吧。”
富贵没有再说什么，这才继续朝前走去。
风庭云此时正带领王权弟子演练剑阵。演武场内气势如虹，掀起一阵阵破风的剑气。王权弘业俯视着下面的弟子，神色严肃。
一名报信弟子神色慌忙跑来：“启禀家主，权景行权家主的人马，已、已至演武场外。”
远处，权家的黑色旌旗高高飘扬，旗帜上由金线单绣着一个“权”字，在风中发出簌簌声响。场中的弟子纷纷停下，不约而同地向外望去。只见一队黑衣人马整齐列阵，当先的那匹战马鬃毛间还缠着大漠的沙尘。马上的权景行脸容瘦削，凹陷的眼窝里燃着幽火。
权景行抬手示意队伍停止行进。权家弟子们原地下马，激昂呼声席卷演武场。绵绵不绝的呼声中，权景行仍未下马。风庭云性子直爽，见到对方如此挑衅，恨不得将权景行掀翻下马。奈何盟主一言不发，她只得将怒火忍下。
战马前蹄踏上台阶的刹那，一股内力从王权弘业的袖口弹射而出。地面青砖突然泛起龟甲纹，战马嘶鸣人立。权景行攥紧缰绳，才堪堪将马控住。
王权弘业冷声道：“权家主烈马受惊，看来是有些水土不服！风庭云，助权家主下马。”
风庭云用力地一把夺过缰绳，冷脸道：“下马吧。”
权景行冷哼一声，一步潇洒下马：“堂弟，许久不见。你风采不减当年。”
“无暮侄儿呢？”
“托盟主的福，还活着。只是性子比小时候越发的野了，不肯随我一起寄人篱下。他会自行参加蓝天大会。”
费总管抢先一步道：“我家老爷一向疼爱无暮少爷。当年怜他身体羸弱，是想收养他在王权山庄的。权家主这一番话夹枪带棒，大可不必。”
“我权景行的儿子，自然是要跟我这做父亲的同甘共苦。怎么，盟主如此贪心？有一个兵人还不够？”
雾霭中忽有破空声至。
富贵抱剑穿过剑阵，白衣袂掠过尚未收势的剑锋，把权家最外围三匹战马激得焦躁踏蹄。
权景行的目光在富贵身上来回打量，富贵的眼中却没有权景行，只恭敬地向着王权弘业施礼：“家主。今日是破阵的日子，但山庄弟子的剑术剑招富贵已烂熟于心，恐难有突破。”
王权弘业问道：“那依你之见呢？”
富贵毫不避讳直视权景行：“如有外援，实为最佳。”
富贵的意思很明确，但权景行却没有应声。
偏偏此时，场上的王权弟子学着之前的权家弟子一样，呼声连天。权景行只得拔剑出鞘道：“承蒙富贵侄儿瞧得起，那景行就讨教一二。”
费总管顺势问道：“兵人，可要请剑王权？”
富贵抱着怀中初雪剑，一脸淡然：“初雪，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