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午后,带着寒意的风,浅浅卷过庭院,吹落了最后几片枯叶。
姜昭玥的小厅里,炭盆燃着,但似乎驱不散一股无形的冷意。
苏大白站在厅中,比上次在国公爷面前更显佝偻了些。
他身后半步,站着苏玉容。
她今日穿了身素净的藕荷色衣裙,梳着规矩的发髻,脸上脂粉也淡了许多。
只是那双眼睛,低垂着,里面翻涌着不甘,怨怼。
还有一丝极力压抑的屈辱。
手指紧紧绞着帕子,几乎要将那薄薄的丝绢撕破。
苏大白用力拽了她一下,才让她微微屈膝,跟着自己一起,朝着主位上的姜昭玥,不甚情愿地深深躬下身去。
“夫人。”
苏大白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刻意放低的谦卑,“前日国公爷训诫的是。”
“是我教女无方,纵得她不知天高地厚,竟敢在国公府内,在夫人您面前放肆无状。”
“还险些酿成大祸,牵连无辜。”
“今日,我带着她,特来向夫人您,郑重赔罪。”
他顿了顿,用眼神再次示意苏玉容。
苏玉容身体僵硬,嘴唇抿得发白,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细若蚊蝇的话:
“玉容……知错了,请夫人恕罪。”
这几个字说得格外艰难。
姜昭玥端坐在主位,手里捧着一杯温热的白水。
她穿着一身月白色的素锦常服,发髻简单,只簪了一支白玉簪。
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平静地看着下首做足了姿态的父女俩。
既没有立刻叫起,也没有开口训斥,只是那么看着,仿佛在审视两件不太重要的摆设。
沉默像无形的针,扎在苏玉容紧绷的神经上。
她维持着行礼的姿势,身体已经开始微微发抖。
一半是维持姿势的费力,一半是难以抑制的愤怒。
姜昭玥!
又在搞什么幺蛾子!
苏大白见姜昭玥不语,额角渗出细汗,连忙又道:
“夫人放心,回去后我定当严加管束,将她锁在祠堂思过,绝不再让她有机会出来惹是生非!”
“这次带来的些许薄礼,是江南新采的上好碧螺春和一些绸缎玩器,万望夫人能看在她年幼无知,亲戚一场的份上,饶了她这回。”
他将亲戚二字咬得稍重了些,试图唤起一丝情分。
姜昭玥终于将视线从杯盏上移开,目光扫过苏大白那张写满恳切算计的脸。
最后,缓缓落在苏玉容低垂却难掩怨毒的眼帘上。
“苏老爷言重了。”
姜昭玥开口,声音清洌平淡,听不出情绪,“年幼无知四个字,用在令爱身上,恐有不妥,她已及笄,明是非,晓利害。”
“亲戚二字,更不敢当,我与苏家,素无亲缘。”
“至于锁入祠堂思过。”她微微一顿,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那是苏老爷的家事,不必告知于我。”
这番话,轻飘飘的,却如同一记记耳光,扇在苏家父女的脸上。
苏大白脸色白了白,苏玉容更是猛地抬起头,那双眼睛里压抑的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
“你……”苏玉容齿缝里挤出一个字,却被苏大白狠狠拽了一下胳膊,强行按了回去。
姜昭玥仿佛没看见她眼中的恨意,继续道:
“苏姑娘真正该去赔罪的对象,是陈大人陈运安。”
“若非国公爷明察秋毫,若非陈大人仁德宽厚,不愿深究,令爱此刻身在何处,苏老爷想必清楚。”
她目光转向苏大白,“苏老爷与其在我这里求恕,不如问问陈大人是否愿意收下你的碧螺春和玩器。”
“他的前程声誉,绝非这些俗物可赎。”
那日之后,消息传开,陈运安的事情,也在京城里面掀起来了讨论。
“是,是。”苏大白连连点头,冷汗顺着鬓角滑落,“陈太医那边,我定当再去登门,负荆请罪。”
“至于我。”姜昭玥放下手中的杯盏,发出轻微的磕碰声,目光再次落回苏玉容身上。
眼神淡然地让苏玉容心头莫名发寒,“苏姑娘当日言语之恶毒,用心之险恶,并非一句轻飘飘的知错便能揭过。”
“有些话出口,便是伤人利刃,有些事做了,便是覆水难收,我并非圣人,心胸亦有限度。”
她微微停顿,清晰地说道:“我不原谅你,苏玉容。”
这七个字,清晰,平静,毫无转圜余地。
像冰冷的铁块,砸在地上。
苏玉容脑子里那根名为忍耐的弦,彻底崩断了。
连日来的屈辱惊吓,还有父亲的斥骂,禁足的逼迫,此刻被姜昭玥这毫不留情的拒绝点燃,轰然炸开。
她猛地甩开苏大白的手,向前一步,指着姜昭玥,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羞辱,变得尖厉扭曲:
“姜昭玥,你凭什么不原谅!”
“你这般端着架子,给谁看,我爹都这般低声下气带着我来了,我……我都给你下跪赔罪了。”
“你还想怎样?你不过就是仗着嫁进了国公府,真以为自己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了?装什么清高,你……”
“住口!孽障!”
苏大白魂飞魄散,不等她说完,一个箭步冲上去,用尽全身力气,“啪”的一声,甩了苏玉容一个响亮的耳光。
这一耳光力道极大,苏玉容被打得整个人都懵了。
踉跄着倒退两步,捂着脸颊,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父亲,半边脸迅速红肿起来。
嘴角甚至渗出了一丝血迹。
她眼里的怨毒,瞬间被巨大的震惊,委屈和恐惧取代。
苏大白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她,手指都在哆嗦:
“你这不知死活的东西,国公夫人面前,岂容你如此放肆!”
“我看你是疯了,你是要害死我们全家才甘心吗!”
想要嫁进国公府,怎么敢这么跟主母说话的?
他转向姜昭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这次是真真切切地带上了恐惧和绝望:
“夫人,夫人恕罪,这孽障失心疯了,她胡说八道,您千万别听她胡吣。”
“是我管教无方,我回去一定打死她,夫人您大人大量,求您开恩,求您开恩啊!”
他的额头重重磕在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厅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只剩下苏大白压抑的喘息和苏玉容捂着脸颊发出的压抑不住的细碎呜咽。
姜昭玥依旧平静地坐在那里,看着眼前这场骤然爆发的闹剧。
苏大白仍旧在卑微到尘埃里的磕头求饶。
苏玉容那张红肿脸颊上,还有未干的泪痕和怨毒眼神交织的狼狈。
此情此景,都未能让她平静无波的眼底掀起一丝涟漪。
她缓缓站起身,月白色的衣裙如水般流淌。
没有看跪在地上的苏大白一眼,也没有看狼狈不堪的苏玉容,目光投向窗外那株枯寂的梧桐。
“苏老爷起来吧。”
她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国公府的地砖,跪坏了也是可惜。”
苏大白的磕头动作僵住,难以置信地抬起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