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几日,堇荣再也没有往外走过,越接近婚期,心中似乎就越是忐忑,也越发喜欢将自己一人闷在屋子里。
直到成亲当日,红绸软帘的大轿停于门前,一群侍女拿着各种嫁娶衣物,为她穿戴整齐之后,扶上了轿子。
嘚嘚的马蹄声中,传来隐隐约约的祝好之声。
“今夕何夕?亲结缡兮。念君子意,女其姝也。明明曜曜,碧霄高迥。月华如练,遥兴而驾。妄言薄我,合卺于归。斯言维曷,维绯衣兮。趋宫廷也,振之以乐。彼连理结,洵美且仁……”
堇荣在侍女们的搀扶下,踏过大红的毡毯,听到来客们恭逢的言语,却没有一句能够听得进去,只一味跟着人走,直到听见一阵殿门开阖之声,一缕淡淡的安息香气随之飘拂而来,她已经被带入了新房。
听到身边侍女说:“王妃请先在这里歇会儿。”
直到她们都下去了,耳边静得没有一丝声音,堇荣才从晕晕乎乎中转而清醒了些,吐了口气,深感成亲是件麻烦事。
她身上的衣饰极为厚重,一路走来,已经出了一身汗,恨不得现在就脱下来,但是想着刚才那侍女说是让她歇会儿,想来不久就又会有人来,便也没有私自妄动。
堇荣挑起凤冠之上的丝穗,东张西望地扫视了这个房间,发现这正是云若萱的卧房,但是此刻已经布置得与原先完全不一样。床头的纱幔变成了红色,各处也都以红绳做结,桌子上还摆着很多大大小小的礼盒,一对婴儿手臂般粗大的红烛刚刚燃烧了个头,精雕细琢、富丽堂皇。
本以为只要等一会儿,不料等了一会儿还是一会儿,都没有人来。难道要穿着这套厚重的衣服到天黑?堇荣思考一阵,觉得此法不可取,见门外无人,干脆锁上了房门,自顾自换衣服洗浴。
殿内连着一方袅袅轻烟的浴池,是从殿外的山丘中引来的温泉水。堇荣褪尽了身上繁重的衣物,赤足走入浴池。哗啦啦的水声想起,热气弥漫的屋子里,湿润而温暖。
泉水温滑,洗尽一身疲惫。堇荣被如此温暖的水流包裹着,觉得分外惬意,不知不觉,竟然闭上了眼睛,再不知不觉,已酣然入梦。
直到一双有力的大手将她从池子里托起,她才惊慌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差点就要滑下去,呛了几口水。
对上一双黑眸,带着深不见底的笑意,薄唇紧抿着,然后是熟悉的、五官分明的俊容。
堇荣收摄心神,道:“若萱,你怎么来了?”
云若萱笑看着她,道:“你睡得欢了,都忘记今日是我们成亲的日子了。”
堇荣迷迷糊糊地仰起脸望向窗外,这才发现天色已近傍晚,室内烛火明亮,宛如白昼,然室外已然夜幕降临。
云若萱站立在她面前,黑眸中微带歉意,问道:“饿了吧?是不是让你等太久了?”
堇荣摇摇头,发觉自己身上只盖了件薄得可怜的浅色纱裙,只要站起身子就会被他看见。堇荣想着,这成亲之日,竟是自己褪尽了婚服,赤身裸体地被新郎从水里捞起来,不由尴尬地咳嗽两声,勉强挤出笑容,说话也结巴了起来,“饿倒是不饿,你先给我拿套衣服来。”
云若萱的手指滑过她湿漉漉的长发,闻言一笑,道:“你等着。”说罢转身出去了。
这一等又是许久,堇荣生怕自己又在水里睡过去了,看见一旁的木架子上放着件宽大的白袍,径自拿起来穿上了。
她裸足跨出浴池,经过铜镜的时候,看到自己一身湿透、宽大的衣服拖在地上,长长的腰带在腰间绕了几圈,才勉勉强强打了个结。长长的衣袖被她折了又折,才露出了两根手指,模样极是好笑。
云若萱恰在这时候进来,手上拿着件洁净的淡紫色纱衣,“事先忘记备几件你的衣服在这里了,我让云意刚跑回去拿的……”他见堇荣挥着大袖子,接下来的话未说下去,看着她一阵笑,“我的衣服穿着可还合身?”
堇荣装模作样点点头,道:“甚好、甚好。若萱,我自是不能白白将你的衣服穿了,俗话说,来而不往非礼也,要不这样,你就穿上我的衣服试试?”
云若萱无奈地摇摇头,但笑不语,走上前携起她的手,从殿后转入正殿中。
堇荣光着脚踩在冰冷的石阶上,遗留下一块块脚印,未走几步,被云若萱一把抱起,两人的额头相抵,她甚至能感觉到他温热的呼吸滑过她的肌肤。
“我怎么娶了这么个不安分的妻子?”云若萱淡笑,眉宇间满是宠溺。
堇荣手足发间还有微微的湿润,攀着他的肩,乐道:“你现在可是后悔了?”
“悔不该没有早些娶你!”云若萱玩笑似的发着感慨,将堇荣抱到软榻上,抬手用袖子为她擦拭额发间的水珠。
明亮如水的月光透过窗棂,照入房内,照见二人的影子倒映在墙上。
门外忽然传来轻敲,云意探头探脑地推开门,身后跟着好几个侍从。
“拜见二殿下、王妃娘娘。”
她们手中拿着各样的换洗用具,看样子是准备伺候他们梳洗。
堇荣不习惯房里站着这样一堆人,对云意道:“这儿交给我就行了,你带他们下去吧。”
她看见云意身后一个年纪小的侍女忍不住偷偷笑了笑,诧异地看向云若萱,低声问:“我有说错什么吗?”
云若萱抿着嘴笑,摇了摇头,道:“你们先下去吧。”
云意冲堇荣眨了眨眼睛,偷偷一笑,带着侍女们离开。
门关上后,云若萱递给堇荣一只暖烫的瓷杯,笑问:“眼下这儿就交给你了,你待如何?”
堇荣接过杯子喝了口茶,“能怎么样,洗洗睡呗。”
云若萱轻咳一声,“那就有劳堇荣为我梳洗了。”
堇荣瞪他一眼,“你都这么大个人了,怎么比龙儿还不如?”
云若萱叹了口气,无奈地站起身走向床榻,“娶妻如此,认了、认了,那我就这么睡了。”
“喂!”堇荣见他真要这样躺下,一把拉住,把他按回椅子上,“好吧,尊贵的二殿下,您先坐着。”
堇荣挽起衣袖,拧了一条温热的毛巾,替他擦脸。擦拭完毕,又开始拆解发束。乌黑的长发,在指尖一点点溢出,她拿着木梳,轻柔而细致地为他把长发梳开。然后再为他取下腰带、脱去外袍,搁在一旁,道:“浴池的路你自己认得,不用我带你去吧。”
云若萱不置可否地挑挑眉,自己解开了中衣和靴子,往殿后浴池走去。
堇荣在中殿翻看起他书桌上随意放着的几本书,忽听得后殿响起哗啦一声巨响,急忙放下书册,往浴池跑去。
氤氲的水汽中,没有一个人,堇荣走到浴池旁,“若萱?”
屋内除了水流声,不再有其他的声音,静谧中有些清冷。
堇荣再走近一步,“若萱,你在哪里?”她才不相信,云若萱会沉在自家浴池里爬不起来!
正想着,脚腕上突然被用力一拉,她站立不稳,一声惊叫后落入水中,耳边只听见哗啦啦的水声四起。
宽厚有力的指掌倏地探出,箝住了堇荣的手腕。下一刻,已然跌进一个温暖的怀抱。她气急败坏地大叫:“云若萱!”
水气氤氲,耳边传来一阵温热的笑语:“堇荣不是喜欢玩水吗?这回我陪你一起玩。”
正欲挣扎,他已然揽住她的肩膀,低头亲吻。深刻的五官,在温水的浸泡下越发俊美,眼睫极长,眉如墨染,明亮的双眸下,是挺直的鼻梁。
堇荣情不自禁靠近,攀扶上他的肩,原本紧绷的身体,也渐渐放松下来。
“堇荣,从今以后,你便是我的妻。”
*** *** ***
第二日清晨,阳光穿过雕花窗棂,施施然迤逦而来,慢慢照亮了烛光刚刚燃尽的房间。
这一日,按礼要去拜见皇帝和贤妃娘娘,堇荣本想起个大早,但是昨晚被摆布得迷醉不已,这一睡就睡到日上三竿。
她睁开眼睛,估摸了一下时间,腾地从撞上跳了起来,“云意!”
房门应声而开,云意一脸笑盈盈站在门口,“王妃娘娘早!”
堇荣急急忙忙爬起来,“不早了,快快快,准备晨起梳洗。若萱呢?”
云意微微一笑,道:“殿下一早就去书房了,吩咐了我们不要吵醒娘娘的。”她熟练地为堇荣穿上一件碧霞云纹罗衫,配月白色的长裙,“皇上和贤妃娘娘那里殿下已经去过了,说是娘娘身体不适,会晚些时候过去。”
堇荣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辰时三刻。”回答她的却不是云意,堇荣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见云若萱正从镶玉的琉璃屏风后走进来,清隽的脸上带着一抹满足的微笑。
堇荣脸一红,急急忙忙调转开,坐到黄铜大镜前,翻开放置着胭脂花粉的檀木盒子,“云意,快来帮我梳妆。”
云意应声过来,拿起梳子,“娘娘想要什么样的发髻?”
“如常就好。”
“已经成婚了,怎么还能像以前那样?”
堇荣翻看着檀木盒子里的发饰,胡乱揪出几样来,“没什么要求,能见人就好。”感觉到头上梳发的力道有所转变,往镜子里一看,看见云若萱正拿着梳子俯身为她细细梳头。
堇荣心间如有一阵暖流汩汩而过,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只静静看着镜中他认真的模样。
直到云意过来帮着绾起了发,簪上翠钿,梳妆完毕,堇荣才缓缓抬起头,“这样可以了吗?”
云若萱点点头笑道:“很美。”
他不加避讳,直接携着她的手出了门。
早已过了晨省的时间,堇荣心中忐忑,生怕皇帝不悦,见他神色还算和善,才放下心来。
跪拜、奉茶、小心翼翼。
一旁的贤妃爱子心切,并未说什么,只仔仔细细将堇荣打量了一番,笑道:“这样穿上宫装一打扮,倒是像模像样的。”
堇荣略略一福,不知如何回应,干脆就不说话了。
不一会儿,说起贤妃大寿的日子将近,就在这个月末。皇帝说道:“好些年没给你办个像样的寿辰了,这几日就让宫中好好筹备。”
贤妃笑道:“还筹备什么,每年都是聚在一起吃吃饭,这也就够了。”
皇帝道:“我也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日子了,趁着皇儿回来,也好好热闹热闹。”
贤妃自是知道皇帝的身体情况不容乐观,闻言,不由得揩起眼泪来。
云若萱道:“父皇身子素来健朗,切勿那样多想,这几日有非烛照料着,不是好很多了吗?”
皇帝欣慰地点点头,“有你在,父皇也就放心了。”
临走,贤妃吩咐侍者拿了一盒蒸酥酪出来,交给云意,对堇荣道:“听皇儿说你爱吃甜食,特意为你留着的,都是一家人了,日后缺什么,只管跟我说。”
堇荣见她眼中真诚,道:“多谢母妃。”
贤妃笑道:“我年纪也大了,真要谢,就让我快点抱个小皇孙吧。”
堇荣瞠目,低着头,一语不发。生孩子?人参可以生孩子吗?
云若萱牵着她的手,忙打圆场道:“让母妃挂念了,此事倒也急不来。”
当人面是这么说的,但回去路上,云若萱一脸憧憬地说道:“堇荣,给我生个孩子吧。”
堇荣瞪他一眼,“要是我生出枝人参怎么办?”
她存心揶揄,不料对方竟还真的能厚着脸皮淡淡一笑,温柔道:“你就是生半截萝卜出来我也照样养活。”
堇荣望着湖边沿岸种植的花树,深感词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