堇荣暗中细细观察了一下，段诏安是个年纪比段容止略大一点的年轻人，一袭金丝滚边的锦袍，和段容止用相似的金冠束发，自有一番风华气质。他们的面容有些相似，只是段诏安的眉眼间少了些温润，神情也有些散漫，目光游移不定的，似乎在想什么事情。
七王爷就坐在段诏安身边，穿着一件暗灰色的锦衣，简单朴素。这是他们叔叔辈的人，目光温和慈祥。堇荣看向他的时候，他也正好向她看去，微微地点头一笑。
堇荣僵着脸对他笑笑，又飞快地撤回了目光。直觉告诉她，这个七王爷的眼中除了温和之外，还藏着什么她没有看明白的东西。
堇荣心中暗自庆幸段景易没有来，他是这宫里除了段容止之外唯一认识她的人，而她却并不希望段景易知道她来了这里，这人究竟是敌是友，她到现在还分不清楚。
段容止和他们在北面的那一桌上坐下了，江慕晴携着堇荣的手往南面的女眷处去，路上忽然压低声音在她耳边道：“堇荣妹妹，今日来的都是京城不乏才干的人物，你要是看上什么人了，可要告诉我。”
堇荣脸一红，没想到，江慕晴让她同来，是存着这样的想法。
笑语喧哗中，堇荣大概知道了什么叫如花美眷，这一桌人个个气质不凡，说起话来也张弛有度。但是，她总觉得这看似热闹的宴席中，大家相互间透着的，是一种清冷的感觉。只有坐在对面一个看上去十五六岁的女孩子，一脸的神采飞扬，说起话来絮絮叨叨地不停，那便是冯离的独生女儿冯映芷。
冯离看了看这个女儿，笑道：“映芷，你说什么说得那么高兴？”
冯映芷拿起筷子敲着碗，一脸的天真无邪，道：“爹爹，女儿昨日刚学会了一首歌，现在想唱了。”
冯离依旧是一脸的笑意，道：“女孩子家的，当着这么多人面，你也好意思唱歌？”
冯映芷一撅嘴，道：“爹爹都能唱‘一日不见，如三岁兮’，女儿怎么就不可以，我的歌，可是很应景的！”
冯离拗不过她，“好，你唱来听听，要是唱得不好，该罚！”
“要罚的话就罚我再唱两首。”冯映芷笑着站起身，拿起桌上的酒壶，一边唱，一边给在座的人倒酒。
“宾之初筵，左右秩秩。
笾豆有楚，肴核维旅。
酒既和旨，饮酒孔偕。
钟鼓既设，举醻逸逸。
大侯既抗，弓矢斯张。
射夫既同，献尔发功。
发彼有的，以祈尔爵。
籥舞笙鼓，乐既和奏。
烝衎烈祖，以洽百礼。
百礼既至，有壬有林。
锡尔纯嘏，子孙其湛。
其湛曰乐，各奏尔能。
宾载手仇，室人入又。
酌彼康爵，以奏尔时。
……”
这歌声，竟也不乏他父亲刚才的气度。
冯映芷如一只轻快的蝴蝶般游走在客人们中间，虽然没有舞乐之乐，但听着她婉婉唱来，堇荣只觉得面前的珍馐，更加美味起来。
从纱窗之外望去，水阁外寂静无声，更显得这里面酒酣意浓。
正出神间，听到门外传来一阵笑声，“本王一时有点事情走不开，来晚了，冯将军可要恕罪。”
冯离道：“四殿下能来，在下已经觉得很荣幸了。这位便是洛城来的云家大公子了吧？”
那熟悉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微显清冷，“若萱见过冯将军。”
堇荣听到这声音，手中的杯子不小心一划，酒水流下来，污了裙子。
江慕晴一惊，道：“堇荣妹妹，你要不要紧？”
进来的人正是段景易和云若萱，好在他们正忙着与冯将军等人说话，看不到这边。
堇荣低了低头，对江慕晴道：“我出去找水洗一下，晚些时候再来。”
好在堇荣的座位这边正好有一个侧门，可以不引人注意地悄悄离开。她心中忽然又闪过一丝不舍，禁不住用眼角的余光看了云若萱一眼。
他穿一件淡青色的锦衣，脊背依旧挺直，喝下一杯酒后，轻轻地咳嗽了几声。
分明伤口都没有痊愈，还硬撑什么！堇荣叹了口气，转过身往水阁外走去。
一轮渐渐升起的新月高悬于空中，月色朦胧，在水中洒下点点光影，银白色水痕静静荡漾着，分外柔和。水池中立着莲花，暗香浮动，池面上烟霭雾笼，正是风景寂寥之时。
外间的清冷，和水阁内的热闹，完全不一样。水面上忽然有一个黑色的身影一闪而过，堇荣急忙跟上，紧随着他穿过将军府的丛丛花树。
这人是个男子，身形比堇荣略高一些，轻功却远远及不上她，不多会儿，已经被她拦了下来。
他的身形让堇荣觉得有些熟悉，但是因为黑布蒙着脸，她一时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
“你是什么人？这么晚来将军府做什么？”
那人看了堇荣一眼，迟疑着拉下了黑布，“堇荣姐姐，原来你会武功啊。”
“姜艾！”
姜艾点了点头，把堇荣拉到一个角落里，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道：“轻点，我不能让人发现。”
堇荣沉声道：“老实说，你想来做什么？”
姜艾犹豫道：“是大将军叫我来的。”
“他让你这么晚了穿着夜行衣到他家来乱逛？”
姜艾喃喃道：“他说，只要我帮他办成了这件事，他就能让我跟着他带兵打仗。”
穿着夜行衣要办的事情，多半不是什么好事。堇荣定了定心神，觉得这个冯将军可能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道：“姜艾，你告诉我，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讲清楚。”
姜艾看着地面挣扎良久，终于还是老实交代：“那日我在宫门口遇到冯将军，硬是把他拦了下来，求他让我跟着他去军营。他想了会儿，让我晚上去找他。后来我去的时候，他告诉我，只要我能想办法杀了白裕青，就能做他的前锋将领。今晚，白裕青也来了这个宴席，大将军说是会想办法把他灌醉，然后……正是我下手的好机会。”
白裕青也来了吗？堇荣想了想，似乎看不出刚才那些人中，哪个才是他。
而姜艾这么一说，可以肯定的是，这个大将军绝不似旁人看起来的这么与世无争。在白裕青和裴中林之争中，他绝对没有选择白裕青，这样说来，他就是若萱和段景易他们的敌人。
冯离手握重兵，在朝堂上威望又高，多了这样一个对手，云若萱他们成功的几率就小了太多。
而堇荣不明白的是，之前明显悬殊的两股势力中，他为什么选择了较弱的裴中林和段诏安？难道这中间另有隐情？
前阵子因为白裕青的关系，裴中林有两个在朝廷为官的学生被罢职，如此看来，白裕青已经明着对他发难了，所以裴中林现在急需要尽快除去这个眼中钉。
姜艾无疑是被冯离利用了，要是他行刺失败被抓，这样一个守宫门的士兵，没有人会怀疑他会和大将军有什么关系，而若是他刺杀成功，别人也只会怀疑与白裕青冲突激烈的裴中林。
堇荣问姜艾：“今晚裴丞相来了吗？”
他摇摇头道：“丞相与冯将军之间似乎不太和气。”
堇荣心中冷笑，不太和气？只怕是欲盖弥彰，故意做给别人看吧。
“你真的要去杀白裕青？”
姜艾点点头，道：“我本来在水阁外面的花丛里等着的，他不会怀疑有刺客藏身在将军府杀他，所以比较好得手。但是刚得到消息，他今天根本没有来。”
“所以你准备去他府上？”
姜艾说是。
堇荣气道：“笨蛋！你那不是自寻死路吗？”
“堇荣姐姐，我只是想证明自己不比任何人差，但是老天爷却连一次好好的机会都不肯给我。我只能自己想办法，上了沙场，立下战功之后，就不会再有人瞧不起我。”姜艾挫败地看着堇荣，眼中带着泪光，“我会和我二哥一样出色！”
堇荣看着这个热血耿直的少年，他这样豁出性命地去争取，只为了证明自己可以做得和姜宸益一样出色。却不知，姜宸益之所以能名扬天下，与他手中的凤凰琴有着莫大的关系——而这神器对其主人的选择，只是靠在天生的直觉，根本不是由人为来决定的。
“姜艾，其实人生的绝大部分，已经由你的身世和命运决定好了，为什么还要为了那虚无缥缈的小部分去不顾一切呢？”
姜艾擦了把眼泪，道：“一小部分又怎么样，只要不是什么都没有。哪怕……只有那么一点点，我都要去争取！即使一千个人中只能有一个人会成功，我也一定会是那个人！”
看着他眼中铁石一般的坚定，堇荣轻轻吐了口气，“好，我不拦你。”
姜艾笑了笑道：“谢谢你，堇荣姐姐，你是这世界上唯一一个愿意相信我的人。”
堇荣默不作声地摇了摇头，心道：我不是相信你，只是不想打破你那少年心性的期望，也是为你那千分之一的刚毅所感动。但是我不会让你这样的孩子一个人去冒险，你不可以出事，白裕青也不可以死——因为以他和若萱的关系来看，他的死，对若萱不会有什么好处。
水阁中又传来一阵欢声笑语。
夜，更深了。
（注：此章中的“彼采葛兮”和“宾之初筵”皆出自《诗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