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朔日，按古礼说是要祭天，钟鼓鸣响后，赞礼敬献上圣土圣水、恭读祭文。
这是堇荣来到西翎国后第一次见到皇室的宗主，他头戴冠冕，身穿华服，站在高台之上，虽然身形已经显出些老态，但一举一动都体现出皇者的尊贵。站在他身侧的是西翎国的皇后、段容止的生母，她眉目温厚，神情端庄，虽然年纪已经不小，但隐约还能从脸上看到昔日的风华。
在他们身后，依次并排而站的是三位皇子，段诏安、段容止和段景易。段诏安垂目四顾，脸色有些冷凝；段容止一脸平静，神情与她的母后很是相似；段景易紧抿着唇，眼神无意间朝堇荣看去，似是有了些许波动。
堇荣立即低下头去。她原本不想来看这祭祀的，但是听说西翎皇室在东葛国来使面前展示这样盛大的祭祀，是为了有意的炫耀，好奇之下便想来看个究竟。
她化装成侍女的样子，和含烟一起站在人群中，看那些头戴花状五齿高冠的人们在前面走过，无形中，竟然感到一种压力。
神坛矗立在三层高台之上，两旁站着的士兵个个英武气派。其中有两人分站于礼器两旁，衣服上都绘有繁复的花纹。礼器是一尊尖唇束颈的双连壶，肩折处雕有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大神兽。
赞礼手捧玉版，神情肃穆，他的衣襟前后，都饰有异形龙纹，远远望去，透着森严的庄重。便听他高声启口诵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天垂日月星辰之光芒，以示人间。割刀之用，鸾刀之贵，反本修古，不忘其初。焚柴于天，祭酒于地，奉三牲之俎、八簋之实，祈求风调雨顺，苍生平安。天神、地祇、人鬼，永存。”
整个宫殿群，一时间被肃穆笼罩。
堇荣自知世间万物皆有灵性，却不禁心想，人世间的悲喜，又岂会真的落入他们所谓的“天神”之眼。
她在人群中四顾张望了一下，看见云若萱站在那些王公贵族之中，却是一脸的漠然。他的目光注视着高高的祭台，眼中透着些许难测。
仿若心有灵犀，一个刹那，他蓦地微转过头，遥遥向她望去。
堇荣心中一动，移不开视线，对他浅浅一笑，见他眼中释然，一样含笑着微点了点头。
他们生怕被人看见，很快就错开了目光，但是几乎在同一瞬间，堇荣忽觉得高台上，一道锐利的目光向她射来。那眸中之光似笑似怒，带着轻佻、不屑、还有……嫉恨。
隐忍的嫉恨，几乎没有外露，但是逃不过妖精敏锐的察觉力。
他不在乎堇荣向他看过去的目光，依旧是以那样的眼神直视着她，像是一种刻意的示威。
堇荣心中纳闷，祭台之上顶冠华服的四皇子段景易，他不是向来都和云若萱交好的吗？却为何会用这样的眼神来看他们？难道是觉得男欢女爱会让云若萱心有旁顾，从而影响到他们的计划？
堇荣想着，等着祭祀结束后，去找云若萱问个明白。
这次东葛国的二皇子齐彰带着妹妹昭阳公主齐沁来访，明摆着就是要与西翎国结亲。段诏安和段容止都已经有了妻室，身为公主的齐沁定然不会愿意嫁给他们，剩下的，也只有段景易了。而段景易已经与东葛太子齐渝有了盟约，定是不能再娶齐沁了。堇荣想到上次段容止说起过他不愿成亲的事情，倒是想看看，这回段景易会用什么方式来拒绝。
祭祀持续了一整个上午，堇荣觉得甚是无聊，但是站在这群人中间，又不好当着他们的面用隐身咒离开，只得忍耐着等时间过去。
好不容易等到祭祀结束，午间的时候，江慕晴又把她和沉音接过去用膳。这几日她总是来看望她们，几乎每次用膳都要把她们叫上，说是人多热闹。热闹是热闹，但是面对着热情的江慕晴和神情有些不明的段容止，堇荣心中总是静不下来，一大堆山珍海味摆在面前也是索然无味。
见堇荣咬着筷子，段容止将一碗鱼汤递了过来，轻声说了句：“放心喝，没有骨头。”
堇荣手中的筷子顿时僵了。
住在王府的这段日子，他虽然对她照顾有加，但从未当着别人的面做出这样的过分之举。几位皇子中，段容止是最为注重礼节的人，一举一动向来都是张弛有度的，可眼下王妃在侧，他亲手盛汤也就算了，还剔出鱼骨，岂不惊吓旁人？
堇荣怔了片刻，立马就抬头朝江慕晴看了一眼。
江慕晴略一顿，但也只是笑笑，道：“堇荣这几天吃饭总是走神，饭菜不合胃口吗？”
堇荣忙道：“不是，饭菜很好，是我自己吃不下。”
段容止责怪道：“含烟，你是怎么照顾的？”
含烟心里一急，忙跪下道：“是奴婢没有照顾好堇荣姑娘，王爷恕罪。”
堇荣本是想随口说句话糊弄过去，不料却让段容止担心，引得含烟这样屈膝自责。她忙把人扶起来，对容止道：“我没什么，只是山珍海味吃多了，再也没了胃口，哪能怪别人？”
江慕晴笑道：“想吃什么就让厨子做，不然，王爷可要怪我照顾不周了。”
堇荣蹙蹙鼻子，尴尬地笑了笑，道：“没有没有，我吃、我吃。”说着抓起碗筷大口吃起来。
沉音在一边喝着清茶，微微浅笑，还是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
膳后，堇荣本想去找云若萱，但正要出门，就被段容止拦了下来，“你现在去也见不到他，上午的祭祀一结束，他就被父皇找去私下谈话了。”
堇荣见他一脸的淡然，心中有些过意不去，“你知道我要去找云若萱？”
段容止笑了笑，“我也不至于连我府上的人每天都去什么地方都不知道，堇荣，我不是你的敌人，不用什么时候都刻意躲避我。容止对你之心从未有变，却不至于强求。若是他真能好好待你，我自是高兴的。”神色中，似乎带着些凄惶。
堇荣默然良久，道：“对不起。”
段容止道：“无需道歉，我只是希望你能再等一等，至少要先看清楚，那个人是否值得。”
堇荣眉心微蹙。
段容止虽然没有明说，但言下之意，就是在怀疑云若萱对堇荣并非真诚。
想到他们以后有可能会产生的争端，堇荣心下黯然。
*** *** ***
不知皇上找云若萱说了什么，但往后几日，宫中风传：云家大公子要娶东葛国的公主。
当年白裕青想将义女嫁给段景易，段景易拒绝，推给了云若萱，这次，又要以相同的方式？
堇荣听闻，不禁气道：“段景易，你太过分了！云若萱，你来者不拒吗！”
她这几日都没有出过门，忍着怒气，天天和沉音、姜艾胡玩，放完风筝抓小鱼，荡玩秋千摸泥鳅，看似是不亦乐乎，实则心中愤懑。
沉音坐在河边，看着她把小鱼和泥鳅重新放回河里，低低道：“小人参，你要在这里留多久呢？”
堇荣知道，沉音是在担心她。一个人参精，在人间逗留的时间已经太久了，长此以往，一定会被人发现的。到时候，先不说云若萱会不会接纳，这里的所有人，怕是都要把她当作害人的妖物除去的。即便他们没发现，难道就这样一直耗下去吗？
一条红尾巴的小鱼从堇荣指尖欢快地跃入水里，临走前还不忘朝她调皮地吐了个泡泡。
堇荣转向沉音，问道：“你说，我是不是应该立马就走？”
沉音笑得清淡，平静的眼神中依旧没有波澜，“若他对你不交付真心，你就不值得为他这般伤神了。”
堇荣道：“所以你会离开姜宸益？就像当初离开碧槐？”
沉音的脸上显出些落寞，“碧槐……不是我要离开他啊，那样的人，注定了是不存于世的。”
“那么姜宸益呢？如果不是因为他，你又怎会在这里守护姜艾？”
沉音的视线望向遥远的天际，喃喃道：“小人参，沉音其实从来都不懂爱。我也好想知道，为什么，我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堇荣并非有意提起她的伤心事，见她这般语声难过，道：“别多想了，上苍赋予我们比人类更长久的生命，必定不是用来这般消磨的。”
沉音看着她，“你已经有打算了？”
“嗯，正如你所说，真心交付之人才值得为其付出。我原本想去问他一些事情，但现在，我决定不问了，我要等他主动来告诉我。若他不说，我等烦了，也就不等了。”堇荣苦笑道，“似乎一直以来，我都是混混沌沌的，从未想过要以自己的方式来改变、或者争取些什么。”
沉音道：“可如今，你为了一个人，已经踏入这皇室的明争暗斗之中。”
进入看着不远处的青石之畔，几朵残花零星地开放着，在清水中随风摆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