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追出几步，却发现自己已经不是在那座山谷中了。一眼望去，白雪皑皑的世界里，长满了高耸的树木。
竟又回到长白山了。
转眼四顾，荒无人烟，堇荣不知道现在又是什么时候，只好随意走着。
直到一阵爽朗的笑声由远而近地传来：“半年未见，想不到会在这里遇到堇荣姑娘。”
堇荣转过身，看到身后一长排歪歪斜斜的脚印，脚印之外，一个身披紫色裘裳的男子笑望着她，仪态雍容，明眸如水。即便是他身边的侍从，都是一身贵族的装扮，耀眼而夺目。
他上次给堇荣留下的印象太过深刻，所以至今她还清晰地记得这个人，隔着一段距离叫出他的名字：“楼千夜！”
楼千夜是堇荣在洛城的时候才刚刚与他结识的，这么说她已经走出了自己的回忆，回到了现实中。
楼千夜哈哈一笑，向她走去，在笑声中抖落了帽檐上的粒粒雪花。
堇荣忽然发现身边少了安随遇，转身四顾，却已经是找不到人影了。她心中有些莫名，问楼千夜道：“你刚才可有看见我身旁有别人？”
楼千夜诧异道：“只你一人而已。”
堇荣挠挠头，不想让他发现有什么异样，道：“那或许是我看错了。你怎么会在这儿？”
“这里有一种古树的树皮能够防寒，我带些回去，看看能不能让家中的茶花过冬。”
原来又是为了他的茶花，一个男子爱花能到这种程度，也实属罕见。
楼千夜道：“你来了正好，龙儿在我那儿住了些时日，前几日还吵着要我带他去京城找你。”
堇荣道：“他知道我在京城？”
楼千夜笑道：“若萱在那边，你自然就会去。”
他这般说来，让堇荣微红了脸，道：“楼公子真是会说笑。”
“说笑？难道你不是为了若萱才去的？这般忸怩可就不像堇荣了。”
堇荣回他道：“这般口不饶人的，也真不像是楼千夜！”
楼千夜不置可否地笑笑，两人结伴往山下走去。
堇荣笑问道：“龙儿可有给你添什么麻烦？”
“你应该知道，他粘起人来的时候……”楼千夜顿了顿，一时间似是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词来形容。
堇荣想到龙儿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模样就忍不住大笑起来，同情地看了他一眼，道：“明白了、明白了！”
*** *** ***
来到千阕楼，堇荣直接便往龙儿的房里去。
龙儿正在给一株长着鳞片的草浇灌自己的血液，看着鲜血从他的指尖滑落，堇荣大惊地冲了上去，“龙儿，你在做什么！”
龙儿一见堇荣，面露喜色，“姐姐！”他随即淡定地将手指包扎起来，用黑布遮盖上那根草，解释道：“这是燃犀草，种成后作为药草服下，天子之龙气可化作实体，保护他想保护的人。”
堇荣一怔，问道：“什么意思？是要给谁服用？”
龙儿诧异极了，“云若萱竟然没有告诉你？是他让我来找的燃犀草，说日后登上皇位，凭借这草药，便可保护你不受狩妖人的欺负。”
堇荣大为惊愕，“他从未与我说过此事。”难不成云若萱之所以急于掌握权力，是为了保护她？
龙儿道：“可能是不想让你心中有负担吧。”他说罢，一转身，小屁股往凳子上一摆，自顾自吃起点心来。
堇荣走上前，一把拎起他的耳朵，道：“你们还背着我说了什么？”
“痛痛痛，就这，没别的，你是我姐姐，我能帮着外人骗你吗！”龙儿拉开堇荣的手，张大嘴咬了口糕点。
堇荣从他盘子里拿了一块点心塞进嘴里，道：“还知道我是你姐姐就好，唔……味道不错。”
龙儿把盘子抱在手里，递到堇荣面前，道：“我前阵子倒是在这千阙楼中的瀚海阁中，发现了一桩关于你的前尘旧事，你应该还没有想起来。”
堇荣心道：原来他跟云若萱说要来此调查，便是为着我的事情。她轻拍了拍龙儿的小脑袋，问：“是关于非烛？”
龙儿道：“不错，她有一个师父名叫鹿隐，是上一代封天印的持有者。”
堇荣联想到之前段景易所说的话，道：“十六年前，被我杀了。”
龙儿惊讶道：“你都想起来了？”
堇荣摇摇头，道：“没有，只是碰巧知道了这段往事，你继续往下说。”
龙儿又继续道：“鹿隐为人高傲，对小妖不屑一顾，骗喜收服大妖，她得知你隐居在长白山上，便暗中观察许久，伺机等候，待你下山之后，进行挑战。那一战，你身受重伤，但鹿隐更没占得便宜，几天后就过世了。”
后来的事情，堇荣已经知道了，“鹿隐有两个弟子，非烛和段景易，非烛继承了封天印之后，便一心想要为她的师父报仇。”
龙儿问道：“你知道为何她之前没有动手吗？”
堇荣笑道：“因为她和她的师父一样高傲自负，非要等到我恢复一千四百年的功力，那样才算是真正为鹿隐报仇。”
“一个不自量力，一个错失时机，”龙儿一张小脸气鼓鼓的，几乎变成了一个圆形，“姐姐，等我种成燃犀草，你就再也不用怕他们了！”
堇荣笑嘻嘻地走上前捏捏他的小脸，“好龙儿，那我日后可就仰仗你了。”
龙儿小嘴一别，抓着她的手，道：“你在我未出生的时候，就一直照顾我了，若没有你，我怕是早就死了！所以我认定了你就是我的亲姐姐，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堇荣心下感动，紧了紧他的手道，柔声道：“好，以后我们姐弟一心，即使是刀山火海，也一起闯！”
勾过小指，龙儿把糕点盘子往旁边一放，道：“姐姐你先吃着，我找楼先生练字去了。”
堇荣看着他雀跃着跑出去的小身影，忍不住笑笑，这个看上去只有孩童般大小的龙儿，其实心智绝不输于一般人。楼千夜也不知有何等的能耐，竟然换得他称他一句“先生”。
*** *** ***
传闻千阕楼中有一花圃，聚集了无数天下间绝无仅有的茶花，眼下虽不是花期，但也却是闻得见隐隐香气飘散于凛冽的风中。
夜色低垂的时候，堇荣独自往那花香传来的地方走去。
兜兜转转，前方的一处琉璃瓦下，隐约可见那风华耀眼的人独坐在桌边，正细细观察着眼前的一株幼苗。
堇荣向他走去，笑道：“被我发现楼公子种花的地方了。”
楼千夜见她突然到来，微有些错愕，继而轻轻放下手中的花，“堇荣姑娘怎么来了？”
堇荣道：“自然是被花香所引啊。”
楼千夜大袖一摆，置于桌面上，堇荣这才发现，他的衣袖上用金线勾勒着一朵绝美的花朵，几乎比真正的鲜花还要美上几分。它分明不是活物，却偏就让人感到有生命一般，且无端地认为这是一朵有脾气的花朵，宛如倨傲高洁之人，态度有些难以亲近。
楼千夜察觉到堇荣对这花感兴趣，笑道：“当初若萱见到这花朵，也是你这样的表情。”
堇荣问道：“这花究竟有什么神奇之处？”
“它就是活的。”楼千夜伸手轻轻抚摸着那片片花瓣，仿佛是在看着最心爱的人，“这花有灵，因为听鸢的眼泪曾经洒在上面。”
“听鸢？”
“她是白茶花妖，这些花都是为她而开的。”
堇荣看了看周围的白茶花，问道：“她现在就在这里？”
楼千夜的面部微微起了些苦涩，缓声道：“听鸢已经离开很久了，我也不知道她何时才会回来。”
他这样的神情，若非对那花妖饱含着无尽的深情，是不会流露出来的。
堇荣问道：“楼公子一直在等她？”
楼千夜微点了点头。
堇荣想到半年前的白茶花会上，他对九尾妖狐的那番说辞，当时只以为他是个至情至性的人，却原来自己也有着一段难以忘怀的、与花妖的过往。
堇荣看着在这琉璃瓦下朵朵绽开的白茶，喃喃道：“茶花满路为谁妍？难怪楼公子这样喜欢茶花了。”
“爱屋及乌的可并非只有我一人。”楼千夜看着堇荣，面上挂着一丝捉弄似的笑意，“云家有间药铺，据说是收集了所有世间最好的人参。”
堇荣低声笑笑：“前尘往事，逃不过先生法眼……”
楼千夜道：“是若萱跟我说起过，当时我也难以断定，不过现在看你这反应，算是知道了。”
堇荣大惊，“他早就知道我是十六年前救他的人？”
“非也非也，”楼千夜解释道，“他只是有所怀疑，但因时间和年龄对不上，很快也否定了这一猜测。”
原来云若萱早就对她的身份有所怀疑，只是一直未加证实罢了。长白山上一见，她那句“五月堇荣”就已经引得他侧目，而他后来说她曾在睡梦中叫过“云苏”，是因为那样的场景太过熟悉了吧——同时同地、同样的人，十多年前发生过多次的事情，所以他为她盖上衣服的时候，她竟不自觉地叫出了那个名字。
楼千夜就着烛光，继续侍弄起他心爱的花朵。一袭华衣，浸没在清冷的夜风中。他忽然起了兴致似的念起了诗，低低的声音在风中传来：“忧乐未知，阡陌不识。死生无常，人生如寄。”
堇荣愕然回首，惊觉满地的茶花都似活了起来，在风中间或颔首、间或垂目，呢喃低语。
微一怔忡，所有的幻觉又全都散去。
只余夜风掠过耳垂，回声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