堇荣离开云府，看着这十多年前的洛城，见到熟悉的城郭，熟悉的街道，突然心生感念，神思不定。她不知道为何会对这个城抱有这样强烈的依赖，难道仅仅因为，这里，是他们曾经相依相伴的地方？
她曾背着他给的青布包袱从长白山一路走来、也曾在千阕楼上和他斗嘴吵闹、还有月明之夜那个啼笑皆非的“偶遇”、雷雨交加的山洞、沉香水榭的流连、七夕灯火的明灭晦暗……这样一场相识相知，是偶然、还是注定？
堇荣努力回想月老灵犀簿上的蝇头小字，都没有丝毫关于这一段情缘的只言片语。
街道，不似从前那样的繁华。大雪纷纷落尽之后，覆盖着一大片白茫茫的雪景，小贩们顶着寒意在路边低声叫卖、眼中似是带着冬日的疲惫。偶有匆匆赶路的行人，也只是不经意间踏碎一池清雪。
要如何才能走出去？堇荣念及此，眼前的景物又起了变化，顷刻间，白雪覆盖下的冬日褪去，池边杨柳纷纷垂下碧绿的丝绦。
是春，已近暮色。
堇荣站在洛城水畔，见河水屈曲着流淌，两旁的花树正在渐渐生长。
她见到自己倒映在水中的，竟然是一株人参的模样，她惊讶地想要变回人形，却怎么也无能为力。
这是她尚未化成人形的时候！
过往的记忆在脑海中复苏，不知这又是哪一段让她难以忘怀的经历，这样急迫地想要让她再度经历一遍。
小人参精沿着水流，漫无目的地走着。
忽然，水中有一袭紫衣漂浮而过。只是倏忽，便已然被水流冲刷下去了，只听得哗哗之声不绝，冲击着浅岸边的沙石。
直觉告诉她，那是一个女子，不知为何竟然掉入了水中，而现在日暮时分，这水流冲击得厉害，若是没有人救她的话，岂不是性命堪虞！
堇荣来不及多想，沿着河流一路往下游跑去。
水流一路延伸到幽幽的山谷之中，在这里汇聚成一池清澈的湖泊，湖边落英缤纷、绿草成茵，也是个世外桃源般的地方。
堇荣立于岸边，在湖中心见到了那个身穿紫衣的女子。她横躺在水面上，身下的木筏在激流的冲击下快要坍塌，已经渐渐倾斜，木筏上摆放着无数芙蓉花，这女子置身其中，仿佛花中仙子。
她身上感觉不到任何活人的气息，堇荣心想，也许是洛城一带常见的水葬，只是这人年纪轻轻的，不知为何这般薄命。
她此刻侧对着堇荣，浓黑的秀发整整齐齐地披散在身下，一身紫衣自是全都湿了，单薄的衣衫下，被水浸湿后若隐若现一具曼妙的娇躯，俏丽鬼魅。
木筏再度倾斜，这一次，紫衣女子的尸体随着无数芙蓉花一起落到了水里。而在她即将落下水的那一刻，堇荣终于看清楚了她的容貌。柳眉下双眼紧闭着，安静得像是一朵已然凋零的芳华。
这是一张她不可能忘记的脸。
这张脸，在欧丝之野的清泉中初见之时，便已经喜欢得不愿释手。
——“托了这欧丝之野的福，你是在灵力汇聚达到顶峰之时化成的形体，这个身体，可真是让人求之不得呢！”
容嫣这样说的时候，她还当真高兴地以为，这个人就是她，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她。
原来，她只是借用了这个人的相貌。
原来，她从未拥有过一个只属于自己的肉身。
这个紫衣女子究竟是谁？
听得前方传来簌簌走动的声音，堇荣快速将自己隐藏了起来。
一袭白衣之下，那个潦倒走来的身影，不是安随遇又是谁？
堇荣刚想上去叫他，却见他眉色中带着深深的悒郁，双眼一瞬不瞬地看着紧握在手中的一个玉瓶子。
这不是安随遇！那个人间游仙的脸上不会出现这样的神色。或者说……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安随遇。
他望着湖面良久，突然扬起手，下定决心似的，面色一凛，重重地将那个玉瓶子在地上打碎。
随着瓷器的碎片散落，一缕紫色的烟尘从地上飘忽而起，渐渐形成一个人形的模样。
正是沉入湖中的那个女子！刚才堇荣所见到的是她的肉身，而现在这一缕烟尘，是她的魂魄碎片！
那女子看着安随遇，低低叹了口气道：“此生又晚了，下辈子再见吧。”
堇荣不禁松了口气，好在，这个声音是陌生的，这说明，她的声音，是只属于她自己的。
安随遇哀痛地看了那女子一眼，“我找了你那么久，费尽心力才得这一缕魂魄，你说让我放手便要放手。”
女子的脸上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神识不全，即便入了肉身，也会变成个傻子，我不想那样。”
安随遇深吸口气，在池边坐下，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会等你，无论多久，会一直等下去，等到完完整整的你回来。”
女子一声轻叹，像是风中无端落下的一片树叶，“那具肉身，可以赠予无处寄身的灵体……”
安随遇忽然低笑起来，笑声中夹带着难以言说的悲痛，“你总是如此慷慨，唯有对我极为吝啬。”
女子淡淡一笑，紫衣翩跹，长长的衣袂仿似拖着一卷轻风，“最好的早就给你了。”
安随遇眼中含泪。
那女子在他身前蹲下，虚无的手指抚上他的脸，触碰不到实体，只在空气中勾勒出了他的面貌。她逐渐消散，飘渺的声音，像是从一个极远极远的深处传来：“六合山下，寻仙未见，十方世界，虚度百年，此生可无悔？”
安随遇看着那一袭紫色的身影在渐渐淡去，他的声音也十分飘忽：“知君仙骨，了无寒暑，千载相逢，犹如旦暮。我这一生，从未悔过，恨你时不悔，爱你时也不悔。”
那女子似乎随着一缕清风而去，不见了身影。
安随遇眼看着她消失不见，双眸恍然一瞬，像是失了神，那薄唇轻启，喃喃吐出两个字，“师父……”
他的声音也消失在初春茫然无际的风里。
太轻，堇荣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看着安随遇一个人孤零零的很是可怜，堇荣想了很久，终于还是一步一晃地走了上去，“神仙。”
安随遇眼中本是亮晶晶的泛着水光，这一瞬立马都收了回去，看着水面中的堇荣，面色未有任何变化，道：“我不是神仙。”
“我知道你是散仙，散仙也是神仙嘛，在妖精看来都一样的。”她在他身边坐下，“我有个很聪明的朋友，他告诉我，求不得，最苦。”堇荣故意卖个关子，“你想知道那个人后来又跟我说了什么吗？”
安随遇转过头看了她一眼，道：“湖里面那个身体，你想要就拿走吧，记得善待。”
他说完站起身，大步向这个山谷的出口走去。
堇荣才不是要跟他讨要那个身体！看着他离开，她快步追上去，喊道：“安随遇你先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