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安抚道:“不用担心,我送你回去,让你的父亲以后一定要好好照顾你。”
不料他只是摇了摇头,道:“我不能回去。”
堇荣诧异道:“为什么?”
他抬着头,看了一眼窗外渐渐暗下去的天色,“娘亲说,这只是一个开始,如果我继续留在家里,会遇到接二连三的麻烦,躲得过一次、两次,却不一定每一次都有这么幸运。你看,这一次我就变成了这样,如果还有下一次……我一定要等到自己长大、有足够的能力之后再回去。”
堇荣忍不住笑出声来,“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在这里等着自己长大?”
他说话的表情是很认真的,所以看到堇荣这样玩味的笑容时,表情就更加严肃起来,道:“我要去洛城找我舅舅,娘亲说,他会教我我应该知道的一切。”
堇荣点点头,不再与他开玩笑,认真道:“洛城离这里不远,你舅舅叫什么名字,我去找他来接你——你现在这个样子,要回去也比较麻烦。”
堇荣见他嘴唇有些干裂,便去桌上给他倒了杯水。
他看着堇荣,想了想才道:“他叫云钟会,是洛城最有名望的人,你只要找人打听一下云府就可以了。”
他话音刚止住,堇荣手中的茶碗应声落下,水花随之四溅开来,撒洒了一地。
她急切地走上前抓住他的手臂,追问:“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他惊讶于堇荣突然的转变,眼中闪过一丝犹豫和害怕,但是最终还是缓缓道:“我叫……段云苏。”
堇荣心中仿佛有一根琴弦被突然剪断,一时间,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声音,云苏、云苏……
——“你知道我叫云苏,也知道我的过往是不是?你究竟是谁?”
——“云苏死了,他早就死了!”
——“我喜欢你叫我……云苏。”
他说,他叫段云苏。
堇荣之前正是觉得深宫中的云若萱让她觉得难以捉摸,才想着出来透透气,却不料十六年前被自己所救的孩子,就是云若萱!
她问道:“你是不是还有另一个名字?”
段云苏眸光一闪,随即点了点头,低声道:“母妃说我离开皇宫后就不能再叫这个名字了,她还说‘北堂幽暗,可以种萱’,我离开那天,她在寝宫的一处角落种下了萱草,说是这样一来,即便很想念很想念我的时候,也不会太难过,所以,她给我取名……”
“不用说了!”堇荣呵斥住他,发觉自己的声音都带着颤抖,“我知道了,你不用说了。”
她不敢再看他,转过身夺门而出。
难怪,他会那样不择手段地去铲除阻挡在自己面前的障碍,即便这个人是自己的兄长——堇荣此时已经认定,段诏安之死,便是他所为。这样残忍的权力斗争,他从小就经历过,甚至差点丧命,所以,绝不畏惧、绝不内疚。
堇荣不禁自问:这样的云若萱,你还相信他会一心一意待你吗?是否真如段景易所说,他最在乎的,只是能不能夺回那些属于自己的东西?
天色已经漆黑,她的记忆在慢慢恢复的同时,对这里的地形也变得熟悉起来,她一路奔走着,不知不觉已经离那小茅屋很远了。
堇荣看着苍茫无际的夜色,不知道自己应该去什么地方。难道就这样把他丢在那里不管吗?但是回去的话,又该如何面对他?
踟蹰良久,没有想到那个小小的身影一直跟随在她身后,隔着一段距离,远远地看着她,像是满含着委屈,又不走近,只那样不近不远地站着。
夜风很冷,偶尔吹起厚厚的积雪。
堇荣终究不忍心站得久了把他冻着,走上前,在他面前蹲下,低声责备道:“出来也不披上裘衣,又冻着了怎么办?”
他的身体已经冷得有些发抖,但已然挺直了脊背,“我怕走得慢了跟不上你。”
堇荣道:“这么大了还怕黑啊!”
他看着她,认真道:“我是怕你被挖人参的人给抓走了。”
堇荣被他看出来法力很弱,尴尬地轻咳了一声,道:“我是妖精嘛,哪有那么容易被人抓住!”
他笑了笑,道:“对不起,是不是我一开始没有告诉你我是谁,所以让你生气了?”
堇荣站起身牵上他的手,道:“哪有?我只是出来随便逛逛而已,这就回去了。”
他的手被她握着,本来有些忸怩,走了几步路之后,却反握住她的手指。微弱的力量,让堇荣的嘴角不由得牵起了一个笑容。
“冷不冷?”
段云苏想了想,诚实道:“冷。”
堇荣弯下身想把他抱起来,却被他拒绝了,道:“冷是冷,可我能坚持住。”
堇荣抬手轻轻刮了刮他的鼻子,惹得他又是小脸微红。
寒风吹在脸上,带着微微的疼,堇荣暗自用法力将暖意自他的手间传递过去,可稍稍抵御寒冷,也不会被他发现。
走了一段路,段云苏问她道:“人参精,我总不能一直这样叫你吧?你叫什么名字?”
堇荣想起那个十多年后和云若萱的初次见面,说道:“五月的时候,你到山上逛一圈,开得满地的那个就是我了。”
他挠了挠头,头一次露出迷惘的神情。
*** *** ***
堇荣和段云苏在这山脚下平平淡淡生活了几日,看他的身体已经渐渐恢复,也是时候将他送去云府了。
命运之于人而言,太过奇妙,她从未想到,自己竟然就是推动这些事情发展的一个力量。若她没有救他,他会否遇到别人?这几日她洗衣做饭照顾他,每做一件事情,都会想到长大之后的云若萱,心中感慨万分。
今夜同往常一样,段云苏睡在那木床上,堇荣枕着件厚厚的衣裳躺在门口。原本段云苏说什么都不肯让她睡在外面,堇荣硬说妖精不怕冷,好不容易才将他说服了。其实没有了强盛的法力,她也是很不经冻的,半夜里几乎冷得牙齿咯咯响。
段云苏每晚都要出来看她好几次,用被子将她盖严实,然后每过一段时间就出来看看有没有掉被子。其实这么冷的天气,堇荣才不会把被子踢掉,但是段云苏坚持说白天是她照顾他,晚上就要轮换。
其实他这样一来,堇荣反而睡得更不好了,每次都要记得嘟囔一句:“云苏,你自己也别冻着了。”
然后他心满意足地回屋,而她继续去找美梦。
这日,说起什么时候送他去云府的事情,段云苏突然沉默了良久,平静的脸上,隐约看得出寂然。
两人并肩靠着坐在雪地上,段云苏抬起头看了看天空中耀眼的光芒,没话找话似的问道:“你之前给我唱的歌,是在讲些什么?”
堇荣想了片刻,缓缓说道:“是岁月的流转不定啊,白驹过隙,忽而而已,夙心往志,到最后终究会被遗忘。可叹所有的人和事,都会成为过去。”她转向云苏,淡笑道:“就比如你我,此次一别,或许再无相见之期,过不了多久,你就会忘记我。”
“不,只要我不想忘记,就永远都会记得。”段云苏似是有些着急,“日后要怎样才能找到你?”
堇荣说道:“我每月初一都会去长白山,就在我们遇到的那棵树边上。”
见他神色稍定,堇荣支起脑袋往后仰着头,轻叹道:“曰归、曰归……胡不归?”
她不过是随口说说,段云苏却问道:“你想去什么地方?”
堇荣笑了笑说:“哪里都不去,我只想找个可以安度一生的地方,永远都是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
段云苏低着头沉默良久,忽然对堇荣说道:“此番恩情,日后定当相报。”
堇荣笑问:“你以何为报?”
他一脸认真的表情,抬起右手起誓,“云苏愿指九天以为证,他日我若为皇,你便是我的皇后。”
冷风轻吹,明星荧荧。
堇荣一时说不出话来,怔怔然望着他。
他眼下还是段云苏,一个未长成的孩子,但是这双眼睛,与多年后的云若萱是多么相像啊。
良久,想到他日后的种种,堇荣冷声道:“你自己想要做的事情,没必要搭上我的名义。”
段云苏抬起头看她,几次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
堇荣想着,现在若能让他放弃那些遥远权力的追求,日后就能省却许多让人心烦的麻烦,但又不知道该以何样的方式让他放弃——那本就是属于他的,而非过分的苛求。
第二日,他们便前往洛城。
此时千阕楼尚未造起来,整个洛城绝无可以与云府比肩的人家。门口的两只大石狮与堇荣上回见到的无异,怒目圆睁地看着来往的行人。
堇荣不能见云家的人,故而在门口就和段云苏道别。
他站在原地,一脸平静地望着她,神情没有半分的倨傲,但是一望便可见那与生俱来的贵气,好似这张印着无数伤痕的、斑斑驳驳的脸,根本不会给他带去任何的自卑。
堇荣最后对他说道:“照顾好自己。”
段云苏微微一笑,“我会去找你的。”
他的确说到做到,往后很多年,以自己体弱为名,寻遍世间千年人参,只为找到她。
但是段云苏未曾料到,她因救他一命而散尽千年道行,分别后不久,就去了欧丝之野,再度醒来,已是一个忘却前事的小妖。
他们相顾不相识,却也开始了新的奇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