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骤然静止。
当白光散去,她发现自己仍旧身处在一大片白茫茫的雪地里,环顾四周,这里也还是长白山,只是安随遇已经不见了踪影,而刚才地面上的脚印也都消失无踪。
眼前,虽然是白雪皑皑,但是依旧可见天际晴光,不似方才她和安随遇所处的地方,寒风吹彻。堇荣试着走了几步,终于发现问题的所在,这里是长白山,但又不是刚才的长白山。
她身在她的记忆中。
四野寂静,无风,绯红色的霞光隐现与天际,晴空如洗,灼灼绚丽。这样晴方初好的天气,让她无端地生出丝丝困意,似乎这山水间都呈现出了一种胭脂般娇媚的色泽。
堇荣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道该前往何处。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似是有些急促、又带着些许无奈。她听那声音似乎正是往她所在的方向来,不想惹上什么麻烦,便化作一株人参,找了棵古树,在它身边坐下,把半个身体藏进了泥土。
待那人走近的时候,堇荣才看清楚,这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许是因为好不容易才爬上山的缘故,面容很是憔悴。
他的衣服上有很多划痕,有几处甚至还沾染着干涸的血迹。堇荣仔细看的时候,发现脸上竟然也有几处刀伤。他一手拎着一柄短剑,另一只手……竟然抱着一个孩子!
男子向堇荣走去,在她身处的这棵古树边将孩子放下,重重地叹了口气,看着他说道:“这里据说住着神仙,我把你放在这里,也算是仁至义尽了,能不能活下来,看天吧。”
这不正是龙儿让她看过的那个场景吗?堇荣心中骤然明白过来,原来自己是回到了十六年前。
眼看着那个男子走远,堇荣很想上前把他拦住,问清楚究竟是什么缘故,要将一个这么小的孩子丢弃在荒野。这样一个命垂一线的孩子,要是她不在这个地方,岂不就要命丧于此?
然而堇荣还来不及多考虑什么,一个突如其来的力量把她从藏身的泥土里拔了起来。
冰冷的手、冰冷的唇,接触到她的身体,下一刻,就是一口坚硬的牙齿亟待咬上来。
堇荣再一次体会到作为一株人参的悲哀。
然而,这个孩子已经用完了所有的力气,她只轻轻一挣,便脱离了他的手。
堇荣不自觉得轻叹出声:“孩子,你要吃我啊?”
话一出口,惊觉自己在这段回忆里并非是作为一个旁观者,而是,代替了原来的自己,再一次重复过往的演绎。她不知道这样的回忆,要持续多久。
那孩子微微仰起头,十分艰难地向堇荣看过去,双眼微微睁开,形成一个小小的弧度——堇荣忽然觉得这样的眼形很是熟悉。
因为已经预料到这个孩子的模样,所以在见到他这张千疮百孔的小脸时,并没有多少惊讶。
堇荣幻化成人形出现在他面前,俯下身抱起他,在他的耳边轻轻道:“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略带防备地看着堇荣,尽量地想把眼睛张大,但是伤口溃烂之后,眼部的皮肉已经拥挤在一起,怎么也张不大。
堇荣感觉到小小的身体在她怀中瑟瑟发抖,将身上的裘衣解下来包裹住他,紧紧地抱在怀里,试图让他不再那么寒冷。她轻轻拍打着他的背,小声问道:“你的家在什么地方?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他颤抖得更为厉害,细弱的手指抓住堇荣的衣角,“段……段……”
堇荣听他说话艰难,口齿不清,不忍心再听下去,伸手按住他的嘴唇,道:“养好伤再送你回家吧。别害怕,睡一觉醒来,什么事情都过去了,我给你唱歌好不好?”
冰冷的小手依然抓着她的衣角不放,堇荣心疼地握住他的手,“我唱歌可难听了,你不准笑我。”
孩子的眼角终于显现出一丝微弱的笑意,歪了歪头,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在堇荣怀中靠着。
堇荣轻声启口低唱:“……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遥望家乡,饥渴顿踣。
薇草可食,采之果腹。
光阴急转,岁岁年年。
终有归来,物非……人非。
堇荣第一次这样凝神地唱歌,此刻方知道这歌声在唱些什么。战争之忧、饥渴之愁、思乡之苦……都抵不过岁月变迁,人事尽非!即使是忧心孔疚、烈烈如焚,也终究改变不了岁初而暮、物换星移。
薇之初生。
薇之柔嫩。
薇之刚毅。
棠棣花开,严霜又结。
说的是急景凋零,岁月空成叹息。
堇荣看着怀中渐渐睡去的孩子,心中突然难过得想哭,这悲,不知从何处而来,至深处,徘徊不去。猛然间想起,按照事情接下来的发展,她应该要用千年道行所造就的真元救下这个孩子,但是……现在的她根本不是当时的她,哪有千年道行来救他?
若是事情的发展朝着另一条轨迹,那么……今后的那个“她”便将不复存在?而现在,她又何去何从?
正恐惧着,眼前的景物发生了奇异的变化,山峰、白雪、树木、甚至天空,都变得模糊不可明辨起来。
堇荣慌张地站起来,惊讶地发现怀中的孩子已经不见了,顷刻间消失无踪,几乎就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待到周围的环境再次变得明晰,她看清楚这是在长白山的山脚下,荒无人烟的寂静中,她所处的地方是一块平坦的路面,正前方就是一间小茅屋。
这又是记忆中的另外一个部分?看这天色,应该快要日落了。堇荣想了想,往那个小茅屋走去。
推开门,发现里面是平常人家的最简单的物品摆设,木制的桌椅,年长日久地有些不牢靠,炉灶倒是齐全,甚至火炉里还有燃烧着的柴火,使得屋内并不非常寒冷。墙角放这些庄稼人的锄具,似是太久没有用过,都已经积起了厚厚的灰尘。
正对着门的另一侧,是一张低矮的床铺,厚厚的棉被之下,像是躺着什么人。堇荣轻手轻脚地走过去,靠近后才知,躺在床上的人,正是刚才那个孩子。
恍然间明白,这些回忆是带有断断续续的,现在这个时候,应该是她救了那个孩子后,将他安置在长白山的山脚下休养。
而在这个孩子完全康复后,她的体力也几乎已经消耗殆尽,龙儿的娘亲会将她带去欧丝之野。那时,她对自己下的咒已然起效,将过往的一切尽数遗忘,而容嫣之后所做的,便是在她的脑海中织造了一场长达四百年的梦境。她一觉醒来,是十多年以后,却误以为自己是一个在欧丝之野修行四百年的人参精。
而她现在还存有的疑惑是,为何当初自己要下那个咒?真的是因为,不想让自己对这个人世有任何的情感吗?
堇荣走至床边,俯下身探了探这孩子的额头,他的身体已经不再是冰冷冷的,好在也没有起烧。
感觉到堇荣的手温,他缓缓睁开眼睛。
得了堇荣的真元后,他的面色看上去好了许多,脸上被毒液侵蚀的伤口也不像原来那般骇人,隐约可见小巧的鼻、秀气的眉,可想而知,也曾是个面目极讨人喜欢的孩子。
见到他,堇荣就不由得想起龙儿,不知道那孩子现在在洛城过得如何。心中不忍疼惜,她不禁伸手抚过这张小脸。
他眼中骤然掠过一丝异样,似是尴尬地想躲开,但最终还是没有这么做,只愣愣地看着堇荣,双颊渐渐浮现出红晕。
堇荣见他这模样极是可爱,强忍住笑,说道:“你怎么脸红了?小朋友,难不成你觉得我在轻薄你?”
他瞪大了眼睛看着堇荣,张了张嘴,却是没有说什么话,只偏转过头,不让她看他的脸。
从他的衣着来看,这孩子应是大户人家的少爷,想必自幼礼教极严,虽然不过六七岁,也知道男女授受不亲。
堇荣离他远了一点,问道:“你还没告诉我家住哪里、发生了什么事呢,为什么那个人会把你丢在山上?”
他背对着堇荣,似是经过一番挣扎,终于转过头,咬了咬唇道:“那是我家的家丁,我爹爹想让我长大后继承家业,但是他的一个夫人却很讨厌我……她不想让我活着,就吩咐了几个家丁来暗杀我,但是却没有成功。我娘亲派人护送我离家,却又在半路上遇到那些人,他们把我……把我扔进一个放满毒液的木桶里……”他的小手握成了拳头,心中似是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这世上竟然有这么恶毒的女人,这么对待一个幼小的孩子!堇荣气愤道:“你爹呢?他都不管这些事情吗?怎么可以任由你被人这样欺负!”
他摇了摇头,低声道:“爹爹其实很疼我的,但是……他有太多的事情要做,顾全不了太多。”
“你不恨他?”
他摇了摇头,“不。”
堇荣刚想说这孩子真懂事,但是紧随着他的眼里隐隐显露出一股极大的怒气,“要是爹爹知道有人敢这样对我,一定……一定会将她、千刀万剐!”
堇荣被他这一时的眼神所吓到了,这分明不是一个小孩子应该有的眼神,除了仇恨,还包含着……阴谋、隐忍和杀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