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寝宫,安随遇对堇荣轻叹道:“你别自责,一个人的生死,冥冥中自有注定。”
堇荣点点头,道:“你也不要太自责。”
安随遇笑道:“他的生死,我并不在意。”
堇荣抿了抿唇,“也对,你是神仙嘛。”
安随遇已经撤去了隐身咒,眼下,他们不能在这里停留太久。
正沉默着,突然听到身后一阵器皿摔落的声音。
堇荣忙不迭转身,看到一个宫女正匆匆忙忙地捡起掉落在地上的瓷碗,她拿着碗的双手竟然在不断地颤抖。
堇荣不解,何故要紧张成这样?再看她一眼,发现这个宫女正是前几日在绛雪轩门口与她相撞的人。
堇荣忽觉得事有蹊跷,下意识地向她手中的瓷碗看去。白色的碎片,稀稀拉拉地在碗底覆盖了一层,那是……玉玲珑的花梗!
堇荣脑中霎时一热,云若萱的话犹且在耳——
“你若是喜欢,我叫人栽植一些过去。不过切记,这花叶有些微的毒素,不能服用的。”
段诏安中毒已久,因为是慢性的毒药,所以一直都没有人发现,直到病危,已无药可救。而玉玲珑本不是西翎国所能找到的花,故而它的毒素不为人知,即便是宫中最好的御医也没有办法对症下药。
堇荣冲上前,一把抓住那宫女,问道:“是谁让你这么做的!”
宫女惊慌失措地看着堇荣,纤弱的肩膀有轻微的颤抖,却是没有说任何话。
安随遇上前一步,诧异道:“怎么了?”
那宫女甩开堇荣,迈开步子就跑。堇荣本欲追去,但是想着安随遇就在身边,以他和段诏安的关系,要是让他知道段诏安的死和云若萱有关,或许会更麻烦。
其实心中已经确认了那个答案,又何必非要听到一个当事人的解释?她闭了闭眼,又再度张开,可想见自己眼中是一片空茫。
安随遇叫了她一声:“堇荣?”
堇荣轻声道:“神仙,你还要继续留在宫中吗?”
安随遇道:“自然是没有这个必要了。”
堇荣微微点头,“可以带我去一趟长白山吗?”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会萌生这个想法,只是觉得这个皇城压抑得她快要忘记自己是谁。她不想离开云若萱,可现在离他越近,心中的担忧就越甚,她害怕云若萱早已不是当日在洛城遇见的那个人。
她现在只想马上离开这个地方,在一个没有高墙的地方喘一口气。
安随遇凝神看了堇荣一眼,说了句让她不明所以的话:“也许,是应该回去一次了。”
他轻移右手,一道耀眼的白光从他掌中绽开,下一刻,指天剑已然化成实体,出现在他们身前。
安随遇道:“我只负责带你过去,要想再回这里的话,你自己想办法。”
堇荣蹙蹙鼻子,点了点头,心中暗自道:神仙就是神仙,他竟然一眼便看出我还想着要回来。
*** *** ***
剑光倏忽。
站于指天剑上,宛如行于风中,只听得呼呼的风声在耳畔直响,眼前的景象瞬息万变。
堇荣终于再次见到那林立而起的奇峰,山顶上有大片白色的浮石与积雪,远远望去,便觉得心尖流淌过一丝清澈的冰凉。
山上的气温异常寒冷,而因为一千四百多年都生长于此的缘故,堇荣对这样的气候已然非常适应,并未觉得有任何不适。
漫山遍野都在白雪的覆盖之下,但是那些参天的松林依然苍翠如初,在寒风刮起的时候,抖落枝叶上的积雪,顷刻间似乎下起了一场铺天盖地的雪。
堇荣放轻了脚步,踩踏着满地的积雪,想在树林间寻找一个熟悉的角落——那或许便是她曾经的栖息之地。
安随遇走在堇荣身后,似是忽然有了什么感触,轻声念起前人的诗:“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是堇荣熟悉的《采薇》,不知从何时起,铭记于心的诗句,几乎夹带着沁入骨血的沉沦与迷醉。她不由得喃喃低语道:“第一次见到若萱的时候,他就靠在树上吹着这首曲子。”
安随遇忽地止住了话语,沉默地走在后面。
堇荣踩踏着地面上的白雪,轻轻地击掌打着节拍,低声唱道:“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暮止。”
她不知道现在心中是快抑或不快,只低声地唱念着,在这少有人烟的行道上击节而歌。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归曰归,心亦忧止。”
寒风如纱,雪雾如幔。
她的歌声并不好听,但是这般浅吟轻唱,在低低回旋的风中,似乎飘荡着轻微的低喃,反反复复、意犹未尽。
“采薇采薇,薇亦刚止。曰归曰归,岁亦阳止。”
散开的头发随着她的动作轻拂开来,微带些凌乱,滑过脸颊、鼻子、眉毛……发梢最终还是停留于腰间。
若还是那个未经历过人事的人参精,她或许就能单纯地享受着一个妖精的快乐,但是……还有但是啊……
堇荣只顾自己唱着歌,踏着随意的脚步。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的安随遇终于忍不住道:“你这样疯疯癫癫,究竟要到何时?”
堇荣停顿下来,转过头对他一笑,“原来神仙也有不耐烦的时候。”
安随遇无奈。
“神仙,我现在只是想唱歌。”堇荣转过身,依旧轻歌慢舞,旁若无人。等到终于觉得累了,停下来,回转过身,看到身后的雪地上已经留下一排长长的脚印。
安随遇还是跟在她的身后,雪花徐徐飘落,积在他宽阔的肩上,就连他的眉眼,都染了一层清霜似的白色。
他静默着脸,定定望向堇荣,“胡闹完了?”
堇荣低叹了口气,踩碎积雪,胡乱答道:“算是吧。”
安随遇表情未变,黑眸暗如子夜,举步走上前,肩上的积雪碎碎落下,道:“那就开始做正事了。”
“还有正事?”堇荣抬起头,疑惑地看着他。离开西翎皇宫到长白山,本就是找个地方喘口气而已,又何来的正事?
安随遇正色道:“你不是想找回自己曾经的记忆吗?”
堇荣一听之下,又惊又喜,道:“你有办法!”
安随遇微微挑眉,道:“你不是一直都叫我神仙?”
堇荣看着他,言笑晏晏,道:“神仙神仙,当初是我不好,下的什么破咒,让自己一千多年都白活了。”
安随遇道:“要想起来不难,我之前没有帮你,是怕你回忆起来之后,就不能笑得这样开心了。”
堇荣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道:“都是些……不好的回忆?”
安随遇答道:“这我就不知道了,你可要自己想清楚。”
堇荣明白他的担忧,遗忘是一种痛苦,而记得又是一种痛苦。但是想想上次龙儿传达给她的那些画面,似乎并没有什么过于忧虑的地方,想来在长白山上的生活,千年都如一日,是平淡的、无任何波澜的。
只有在回忆的最后……那个冬雪覆盖下的初晨,为何会由一个素不相识的孩童来打破所有的平静?
堇荣看着安随遇,坚定地点点头。
安随遇淡淡一笑,忽地抬起右手的两个手指,似带着剑光般,在她眼前劈分出一块明亮的光影。
“这里,便是你回忆的入口,自己走进去看吧。”
堇荣在原地站了片刻,不再做他想,走入那一片白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