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找谁?”
说话的是金科状元周正则,因为最近各地灾情,被派到这里负责赈灾事宜,除了要全数发放朝廷拨的赈灾款外,还要妥善安置逃难来到应天府的灾民。不过他仔细看眼前的姑娘穿着打扮,觉得跟灾民毫不相干。
莫非……
周正则停下笔,正色:“姑娘若是来协助除妖的,还请回吧。妖邪本就是无稽之说,莫要平白丢了性命。”
翩翩听得这话,又看了看旁边,发现除了有相关赈灾的牌子外,还有一张贴着关于协助抓捕妖邪的公告。原来本地有新娘子屡屡受害,官府张贴榜文,请来了道法高超的天师,但眼下还需要一名新娘子配合,希望有来应征者。
翩翩觉得这幻境里的应天府真是处处古怪,她玩笑道:“真要抓妖邪的话,这么大张旗鼓贴公告,还能抓得住吗。”
一道身影走到翩翩身后,淡声开口道:“姑娘若是有所怀疑,不如试试?”
翩翩愣了下,转身,竟看到穿着一身青衣的虞无咎,他手中拿着把剑,修士装扮,神情严肃,目光锐利,整个人感觉熟悉又有些陌生。
不会吧,财神爷牺牲这么大,自己还亲自演上了?
翩翩凑近,小声问:“到底玩什么名堂?不是来考察财星的吗,也不给个明确的身份,又弄这些乱七八糟的什么意思?故意干扰?”
虞无咎眉头紧皱,“我认识你吗?”
翩翩觉得好笑,行吧,毕竟是在考试,演戏演到底,“不认识,完全没见过。天师好好忙吧,解救这万千新娘子的重任就靠你了。”
虞无咎只觉得莫名,余光忽然看到手里抓着狐妖的打猎人身影,他一言不发地快步走过去。
翩翩目光好奇地追上去,却又听到那只狐妖求救的声音,那声音凄切可怜,听得心里揪起,那种诡异的熟悉感再度传来。
周正则嗤声道:“太平盛世,不思报国,只知坑蒙拐骗。”
翩翩只想快速把人考察完然后离开这让人万分不舒服的幻境,“你不是来发赈灾款的吗,怎么一个人都看不到?”
“我怎么做,不需要告诉姑娘。”说吧,周正则又低头自顾写东西。
翩翩翻了个大白眼,决定再去看看另外一位财星候选人,这位并不难找,就在县衙的另一头,由衙役把守的地方为界,远远就能看到许多灾民排着队在领粥、馒头和赈灾款。
灾民脸上喜笑颜开,一个个都有收获,现场也井然有序。
看来这位叫王智的金科榜眼比之周正则更有行动力,“大娘,这朝廷赈灾的人来了几天了?每天都有东西可以领吗?”
“今天是第三天了,”那大娘衣衫褴褛,但脸上的精神很好,双眸有光,“每天都有吃有拿的,终于不用饿肚子了,皇上派了位菩萨来,一来就把钱都给我们,不像之前那些贪官。”
“这么说,这位王大人确实是在救济灾民?”
“那可不。我们大家伙都在说王大人比那位周大人强,那位周大人来了三天了,一点没往下发,可怜东城头的那帮人,每天除了点稀米汤外,什么都没有,再这么下去,怎么受得了。”
翩翩跟大娘说话的时候,许多人也都围上来夸王智的得力,认为他才应该被点为状元。而因为东城和西城被府衙的人强力隔开,所以东城的人即便羡慕西城,也无法跨越过去,只能每天就着点稀米汤度日。
翩翩了然地点了点头,又在应天府内走了一遍,然后回到周正则所在地方,却见周正则带着衙役布置施粥的地方,周围的灾民看到希望,逐渐汇聚过来,很快大街便被挤满。
“野菜窝窝头,人人有份,不要争抢,排好队,都排好队!”
衙役大喊着维持秩序。
翩翩放眼看过去,桌上摆放着满满的粗粒窝窝头,而王智那边给的可是大白馒头,还有粥搭配,这一对比,令人难以下咽,显然有不少人跟翩翩的感受一样,见是窝窝头,都打了退堂鼓。
周正则此时还大声宣布,“凡是领了窝头的,都要当场吃完,还要到这边登记造册,不漏一人。”
听到这话,翩翩有些明白周正则的用意,是不想这些用赈灾款买的粮落入非难民手中,但这么做,又是否苛待了难民呢?
周正则和王智既然能成为财星的候选人,那这两人的品性上必定都没有问题,换言之,绝不会贪污赈灾款,目前看来,周正则是用得谨慎,但稍显迂腐;而王智用得及时,但存在浪费。
不过就这么下结论,为时尚早。
翩翩常行走于人间,对人间的规则还是有所了解的,要想真正了解王智和周正则的做法,最好再去看看应天府知府的反应。
不过怎么进应天府呢?
“衙役大哥,麻烦帮我通传一声,我是来应征新娘子的。”
门口的衙役见这么漂亮出众的姑娘居然来应征,不由得精神大振,连忙进去通传,很快应天府知府便让人请进去。
翩翩见到了应天府知府,并未问新娘子的事,毕竟在她看来这只是插曲,“知府大人,这应天府既然担着赈灾之责,怎么在如何对待灾民上还有区分?”
“姑娘是来应征除妖的,问这个做什么?”
翩翩悲叹,“我家人都是遭灾去世的。我虽有心帮大人除妖,但若大人苛待灾民,我绝不助纣为虐。”
应天府知府姓荣,嘴角一撇小胡子,下巴一颗大痣,看起来很是精明,犹豫了下,才开口。
“哎,姑娘不要误会,我应天府救灾责无旁贷。那两位负责赈灾的大人都是朝廷派来的,三天前就到了。那位王大人第一天就拨银赈灾,就是发大白馒头的那个,而那位周大人,别提了,我是三天两头派人催,催到今天他才动弹,还只给了野菜窝头,我也是头疼啊。”荣知府苦笑,“不过谁让人家是金科状元,得皇上器重,哎。”
荣知府说的倒是跟百姓没有出入。
这么看来,在赈灾这件事上,确实是王智做得比较妥帖。
但就此下定论的话,总觉得有些草率,毕竟这可是财神司放在最后的考试,还是要观察观察再说。
“那我就先告辞了。”
荣知府当即阻止翩翩,不过他还没开口,虞无咎就先拦去了翩翩的去路,“是你要应征除妖的新娘?”
“……啊,对,是我。”真给忘了。
虞无咎当即正色道:“姑娘放心,你我只是假扮为成亲夫妻,我绝不会越雷池一步,若是事后有什么需要我替姑娘解释的,也定然不会推辞。”
“你……我……夫妻?”翩翩愕然地指着虞无咎,又指向自己。
翩翩看着虞无咎的神情,十分确定,这人绝、对、不、是虞无咎假扮的!最多只是顶着虞无咎壳子的陌生人!
“有什么问题吗?只需今晚一晚。”虞无咎认真问。
“没问题。”反正周正则和王智也没那么快出结果,而且她也想知道,究竟这个虞无咎是怎么回事。
确切来说,是这幻境究竟搞什么鬼。
就算她再迟钝,也意识到幻境出了问题,财神司的考试再奇葩,也绝不可能拿自己司主最忌讳的婚姻大事开玩笑。再考虑到之前苍翠山神告诉她的,关于雾妖潜入考试别有所图,目的直指财神司的事,综合起来,这应天府出现的诡异定有阴谋。
——
幻境之外,有两人正看着里头发生的一切,在翩翩答应假扮成亲夫妻后,虞无咎的神色越发沉冷,而旁边的沈金桥脸上也是闪过一丝锐利。
沈金桥将熟悉的应天府收入眼中,“周正则和王智的事,可以发生在任何时候,可这只小凤凰去的时间却正好是三百年前,还有你我的身影,世上哪来这么巧的事,看来有人来者不善,不过……看你的样子,好像并不意外。虞司主,事到如今,可以把你卖的关子说出来了吧?”
“我师兄在三百年前便已经魂飞魄散,如今却能重现人间,定然是修习了什么法门。上次交手的时候,我发现他的元神并不在,要想对付他,就必须找到他元神所藏之处。”
“魂飞魄散?你确定?有能力搅动那么多事,可不像。”
“是我亲自动的手,绝无意外。”
沈金桥诧异,“他做了什么事,竟让你狠得下心将他打到魂飞魄散?难怪他如此痛恨你。”
虞无咎未答。
沈金桥笑了笑,“所以你才在第二关布下了黄金镇,你知道他为了冲破封印,定然会抓住黄金镇的机会,另一方面,也想看他的元神是否藏在黄金镇。而既然不在黄金镇,那么还有第三关。”
“他想冲破那个封印,最好通过神术,苍翠山的计划失败,他就会铤而走险动用元神。”
“你的意思是说……”沈金桥眼眸微敛,语气凛冽,“这不全是幻阵,而是真的回到了过去。”
只有天庭的玄光镜有这个能力,将人送到过去!
这就是虞无咎布下的天网,哪怕高散人知道这是计,也定然会铤而走险,因为这是绝无仅有的机会!
简直是疯了。
沈金桥看向虞无咎,“如果出现差池的话,小凤凰很可能会回不来,你怎么敢确定他的元神一定藏在里头?”
“一定在,因为他已经来了。”
“什么?”
沈金桥愕然。
虞无咎想到刚才那个打猎人看翩翩的目光,眸中闪过一丝寒意,“这个局既然是我布下的,我便会带她回来。沈金桥,外头交给你,一旦出现什么危险,你立刻用玄光镜将她带出来,不必管我。”
沈金桥还没反应过来虞无咎的意思,就见他的身影出现在了应天府里,以神识取代了三百年前的虞无咎。
沈金桥从未见过虞无咎如此不顾后果的疯狂行事,究竟是他以前没有显露的必要,还是这次对方触犯到了他的逆鳞,引得财神司主的雷霆一怒,不计代价。
——
“虞天师,你们修行之人也可以成亲吗?”翩翩问完,却迟迟不见虞无咎回答,不由得伸手在他眼前晃了下。
手忽然被紧紧抓住,翩翩见虞无咎虚无的目光似乎闪了下,就听他道:“从现在起,跟在我身边。”
翩翩恍惚以为是虞无咎在跟她说话,不由得笑着戏谑,“天师大人好大的口气,看来对今晚的妖邪是志在必除。”
“不要掉以轻心,对方是一只修行几百年的狐妖,因被赶尽杀绝所以报复人间。我追踪它已久,所以哪怕知道是计,它也定然会前来。”
“看你也不过百年修行,如何能对付得了道行这么高的狐妖?看在你这张脸的份上,今晚我保护你。”
虞无咎眉目微挑,正要说话,门外知府的人说送来了今晚成亲的衣裳,要两人试试看合不合适。翩翩什么衣服都穿过,唯独没穿过喜服,当即开门接过,愉悦地上身比划喜服。
虞无咎浅笑。
“怎么样,好看吗?”
翩翩抱着喜服转了一圈,随后那衣服便直接穿在了身上。红色百褶裙如花瓣散开,盈盈腰肢掐细,金粉铺洒的表面红光熠熠,纤细白皙的脖子,清丽明媚的笑容,清透水润的目光含笑看着他,双颊泛红。
“好看。”他轻声道。
翩翩笑靥如花,“你这个小天师,算你运气好碰到我。我告诉你,你可不能有忘恩负义的毛病,这次的报酬记得分我一半。”
虞无咎恍然想起来,三百年前他帮助应天府除妖,对方还真的给了他不少报酬。他将怀中的千两银票掏了出来,递给翩翩。
“你想要给你便是。”
翩翩没想到居然天降横财,而且足足有三千两,“没问题,这钱我替你保管了。”
虞无咎看她一身喜服,又数着钱的高兴样子,恍然想起人间夫妻,丈夫似有将银两交给妻子打理的习惯。不过若是寻常丈夫,恐怕满足不了她对金银的喜爱,财神司这方面倒全然不是问题。
入夜之前,虞无咎在城中各处做准备,翩翩被迫跟着但没闲着,顺便多多打听周正则和王智的事。
这一番打听,还真有不小收获。
原来这应天府知府是个大贪官,朝廷这已经是第四次派赈灾官员来了,前三次都被应天知府收买或搅和,赈灾不利,银两完全没有落到灾民手里。当今皇上如今刚登基不久,想得民心,眼见赈灾了一次又一次,冲入京城的灾民却没有减少,便大胆启用新人。
如此王智和周正则便被推了出来。
王智身为榜眼,是朝中太师之子,这荣知府不敢得罪他,所以没有在他赈灾的时候捣乱,只能将目光投向毫无背景的周正则。荣知府按照以往的惯例,让自己人乔装假扮成灾民,去领钱领粮,但周正则来了三天却都不肯发银救济。
好不容易今天开始正式赈灾,却只给难吃的窝窝头。
灾民原本还指望周正则能有作为,如今也不抱多大期望了,纷纷将希望放在太师之子的王智身上。
翩翩感慨道:“原来这王智还有这个背景啊,那他只要身正,赈灾之事便能顺利完成,反观周正则,只怕要费一番功夫了。”
虞无咎道:“同样的事,一人更难,却能完成,你以为如何?”
翩翩摇头,叹息,“话虽如此,却也片面,王智的父亲乃是大奸之徒,他能在大染缸里守身持正,难道就一定容易吗?所以咯。”
其实所谓功德,是功绩和德行两部分,德行要靠许多事佐证,综合下定论,而功绩却是由一件一件事组成的,对翩翩来说,这次财神司要他们判定的是功绩,所以赈灾达成的结果更重要。
换言之,周正则和王智,谁在赈灾中表现得好,谁就加分。
虞无咎想起初见翩翩时的印象,那时别说她要进财神司,连当山神都觉得不够资格,可如今,接触得越多,他越受触动。
是非分明,知世故却不世故;身份有别,却从不自恃神明之尊,能时刻感同身受百姓的悲喜。
实在难得。
虞无咎看着热闹的街道,似笑非笑道:“师父时常说我不懂松弛,过分拘束,姑娘所言所行,于我有所得。”
“你跟我有个朋友……准确来说是未来上司很像,不过我觉得你们都是嘴硬心软。”
虞无咎停步看她,“嘴硬心软?”
翩翩点头道:“他说过很多次要处罚我,要把我除名什么的,但一次都没有,最多就是骂我几句,而且我有危险的时候,好几次都是他救我。在我心里,他还是很可靠的。”
虞无咎嘴角微扬,但笑容还未及眼底,就听她又道:“不过有一点,我绝对不会原谅他!”
“……什么?”
“他居然没收了我的黄金!这笔账我迟早讨回来。”翩翩说得义愤填膺,丝毫没有之前的从容不迫。
“……”没想到,她还记得这个。
“你放心,我收了你几千两,一定配合你把妖邪除了,你的命我保了。”
“多谢姑娘。”
翩翩跟着虞无咎走了一大圈,见他到处走走停停,明白他是故意招摇过市,摆明是在下饵。直到天黑两人才回到知府为他们准备的宅子,宅子里已经是张灯结彩,喜庆十足,但诡异的是,一个人都没有,静悄悄的,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更像鬼娶亲。
翩翩穿着喜服,独自坐在新房之中,没多久,窗户被凤推开,红蜡烛落下一滴泪,随风而灭。
来了。
一个结界在房间内无声无息出现,这是狐妖的惯用伎俩,翩翩之前已经见识过,依旧不动声色坐着。
那男狐妖浑身雪白,姿态妖娆,闻着空气中的味道,不由得露出贪痴之态,这次的新娘子是极品,万中无一,若是能掏出她的心脏吃掉,对自己的修行将大有裨益,那样云歌或许就不会嫌弃他是狐妖,而转投可恨的人类怀抱了。
“娘子,久等了。”狐妖假装虞无咎的声音开口。
盖头被揭开,狐妖此时已经化成虞无咎的样子,但他目光中的妖娆淫意令两人气质截然不同,即便没有这扑鼻的狐狸臭味,也能一眼看出区别。
男狐妖看到翩翩的长相后,更觉得清丽脱俗,跟以往那些凡尘俗世的新娘子截然不同。
虽然知道这更说明是计,但却值得冒险。
狐妖的手正要落在翩翩的胸口上,忽然,一柄剑伸了过来,寒光一闪,狐爪喷溅出血!
狐妖朝翩翩吹了一口狐气,见她昏迷,立刻将她钳制在怀,气恨地看向虞无咎,“臭道士!你以为凭你就能阻止我吗!这次我要你有来无回!”
说着狐妖从中拿出一道符咒,迅速扬出,那符咒瞬间在屋里燃起熊熊烈火,狐妖趁机带着翩翩进入结界。
可他一只脚刚他进去,虞无咎已经直接伸手将他拉了出来!
狐妖明显感觉被抓住的地方似乎要被剥夺魂魄,这人不是他熟悉的臭道士!
“你到底是……”
狐妖的话没说完,就被虞无咎直接封印进了一道符里。
翩翩本来还想趁狐妖不注意出手的,没想到全程连戏都白眼了,等她睁开眼,狐妖已经被收服。但看到虞无咎手里那张符后,翩翩忽然想起来白天里那个打猎人用的符咒。
翩翩道:“这个符,我见有人用过。”
翩翩的话刚落音,忽然身形一坠,地面的结界打开,她毫无预兆地掉落,虞无咎也毫不犹豫在结界未合上之前,一同跳进去。
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翩翩脸色微变——
黑袍人!他怎么会在这里?!
虞无咎的声音在她耳旁响起,“我们在他的元神里,小心跟紧我,不要动用神术。”看来师兄也想借这次机会杀他,所以才反过来利用狐妖,用他的元神布下结界。
翩翩起初听不懂“他”是指谁,在听虞无咎警告她不要用神术,当即意识到,眼前这人是虞无咎!
财神爷什么时候来的,是一直都是,还是刚来?!
翩翩下意识想放开虞无咎,却被虞无咎一把将手握紧,“想找我算账,就别松开。”
他知道师兄不止想杀他,还想杀翩翩,上次在望周山便是穷途末路的图穷匕见。杀他情有可原,毕竟他们师兄弟怨结已久,但翩翩是无辜的,他绝不能容许,与其日夜防范还担心有所闪失,不如主动出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