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青烟独自煮着酒，手边放着卷好的画，那幅画时不时颤动，弄得酒具频频发出清脆响声。
柳青烟温声道：“不让你出来，也是为了你好，你就安心养伤吧。”
明烛的声音自画中传来，“把我留在这里只会拖累你们，快放我出去。”
柳青烟无奈摇头，正要说话，忽然听到楼梯传来声音，她将画封住，不让明烛的声音传出。
“是哪位客人？”柳青烟轻声问，手中已经多倒了一杯酒出来。
“是我。”
沈金桥。
柳青烟知道沈金桥迟早会来，所以并不意外，“沈司主，请坐。”
沈金桥看着柳青烟衰败的样子，目光复杂——满头白发，双眼白布遮着，脸上时不时出现龙鳞，面色灰白，浑身几乎感受不到任何灵力，不过短短数日，已经是几番光景。
沈金桥将酒端起，“这酒……”
“只是普通的酒。神仙酿就算沈司主想喝，我也没有能力再调制了。”柳青烟轻描淡写道。
沈金桥喝下，确实是普通得再普通的酒，“我曾去过东海，听东海龙王提起过你。”
柳青烟斟酒的动作一滞。
沈金桥拿过酒壶，低头没看她，替她斟酒，“龙王想问你在人间的姻缘。身为龙女的你原与西海太子订亲，这是天帝授意的姻缘，没想到你却喜欢上了人间的男子。”
柳青烟怔楞没有回神，白布遮盖的双眸隐隐渗出点血迹。
沈金桥抬头看她，“当初龙王若不说将你抽筋化凡，一刀两断，天帝势必会震怒，到时候不止是你，就连东海都要受波及。龙王也是无奈之选，也没想到你性子倔，竟然真的宁可成为凡人，也不愿意嫁去西海。”
柳青烟这么多年一直无法仔细回想当年的事，只因太痛，如今听沈金桥所说，才明白，为何那么疼爱自己的父王，居然忍心拔去她的龙筋，还要父女永世不得再见。
父王……
烟儿不孝。
柳青烟一行血从脸颊滑落，却咬紧牙关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沈金桥道：“龙王必须顾全大局，只能舍弃爱女。”
柳青烟开口，颤声，“我当时也曾想过父王为何那么狠心，但我已不是东海的人，他不愿意再与我多说。我父王……好吗？”
“东海要选新的龙王，四海之滨也在选新的滨主。”
柳青烟淡笑道：“父王一直不肯服老，有心想当四海之滨的滨主。新的龙王，是我大哥，还是二哥？”
沈金桥摇头，“龙王还未呈龙文，新东海之主未定。”
沈金桥其实有一事说谎，关于柳青烟的事不是龙王主动说的，是他去东海为东海龙子送呈婚书的时候，主动提起的，龙王万般不愿之下，才将其中的缘由告知。
沈金桥告诉柳青烟这些，有他的目的，“我看得出龙王一直在思念你，还有龙后。你如今的情况还不到绝路，如果肯回东海的话，以龙王龙后之能，不说让你恢复，起码能得到妥善温养修复。”
柳青烟听到这里，脸上却忽然露出嘲讽的浅笑，抬手将滑落的血迹擦去，漠然，“沈司主今日忽然到访，想帮我修复跟东海的关系，恐怕不是好心作祟，而是另有缘由吧？”
“我说的是实话。”
“不如沈司主先告诉我，三百年前你究竟是谁，再来谈相信你的问题。”
沈金桥一时没有说话。
柳青烟也没再开口。
两人静静地坐在碧连天，手中一杯淡酒，看起来像是闲话家常的朋友。但他们不算朋友，若说有共同之处，那便是都是等人的人，所以在时间面前，都有的是耐心——只要能得到答案，一切的等待都值得。
“罢了。”沈金桥将手中的酒杯放下，苦笑，“终究是我欠下的，也到了该偿还的时候。”
柳青烟洗耳恭听。
柳青烟做好了所有的准备，却还是怎么也没想到，眼前的人居然是光宗帝。那个赐死正则老师，将正则投入狱，祸害国家苍生的人，竟然就在眼前，可以说，此人是打开一切悲剧的根源。
“早知道是你，我应该连你一起杀！”
沈金桥悲凉地看着柳青烟，“若非有心愿未了，我也不会苟活到现在，是我欠你们的。”
他身上背负着无数的因果，就算死上一万次，轮回受苦，也难以赎清。
“只要留我一命，其它的我悉听尊便。”沈金桥是做了这样的觉悟来的。
柳青烟看着沈金桥，却摇了摇头，“我说了，是早知道，现在，我这个样子，又能对你做什么呢。”
沈金桥抿了抿唇，脸上的悲戚悔恨之色更重，“有个问题，我想知道答案。”
“你说吧。”
“翩翩说，画里的潘元彬便是狐妖，既然人和妖能化为一体，那……那天地精灵又是否也能跟妖，融为一体？”沈金桥的声音颤抖，他的手死死攥紧克制，才没有破音。
柳青烟道：“既然魔神能够将潘元彬和狐妖融合，那天地精灵本就与万物相亲，想来也有可能。”
柳青烟说完，只听到一阵酒杯酒壶被碰落地的声音，眼前便不见了沈金桥的踪影。
沈金桥冲到九天之外，嘶声裂喊，任凭他怎么也想不到，云歌竟然成了雾妖！他守护至深，至纯至善的云歌，竟然由天地精灵坠落，成了最低等、最脏污，以人心痛苦为食的雾妖！
他还打伤她三次，要她无论如何交出云歌！
“为什么！为什么！”
震天的悲吼嘶声裂肺，发带崩开，散乱的发丝无风自起，此时的姻司司主相比神，更像魔！
在林府跟雾妖对峙的时候，他便隐隐有所猜测，只是觉得太荒谬，更无法想象。其实上次交手的时候，云歌的突然出现，便让他起了疑心，那不像是被雾妖控制，更像是和雾妖联手。
只是这样的种子埋下。
林府对峙时越发明显，他亲眼看到云歌化为雾妖发起攻击。为了验证所见是否真实，他甘心被她控制，也得到了痛彻心扉的答案，所以在云歌有危险的时候他出现搭救。后来翩翩将画中的遭遇告诉他，得知潘元彬便是狐妖，这件事便得道彻底证实。
如今再问柳青烟，不过是垂死挣扎，得到的自然是一锤定音的痛苦。
“云歌……是我害了你……究竟为什么，你要跟魔神合作，不惜成为雾妖也要坚持到现在……”
沈金桥并不知道天地精灵死后会去何方，尊者也没有给他答案，只说他们会再重逢。他在每一处都找寻云歌的踪迹，但一无所获，却没想到她成了妖，还躲在了与世隔绝的晚云间。
沈金桥想到此间种种，更下定决心，势必要跟魔神生死一战。
——
九仙山的小精小灵们叽叽喳喳凑在一起，十足热闹。葡萄精的葡萄已经变为紫色，大家都想尝尝，可是它非说要等山神大人和明烛大人到来再一起尝。
大家都调侃莫不是它喜欢上了明烛。
葡萄精一脸娇羞，晃得葡萄都要掉下来，扭捏着嗓子要说话的人死开。
“山神大人！”看到翩翩出现，葡萄精冲着迎上去，把一串熟得最好的葡萄捧到她面前，“您快尝尝，今年的葡萄特别甜，也不知道是不是我修为又进步了。明烛大人呢？”
翩翩摘了其中一颗葡萄放入口中，一咬，顿时汁水爆开，“甜！太甜了！一定是精进了，再过两年就可以进阶成大精怪了。”
葡萄精开心不已，但还在左右打量，显然还没放弃找明烛。
翩翩又塞了几颗葡萄进嘴巴里，让甜味麻木舌尖，才状若无意道：“不用找了，明烛不会回来了。”
顿时小精小灵们全围上来，“明烛大人去哪啦？”
“哦，他要跟我一起去天庭，进财神司，帮我打理事务。新的神使，新来的山神会任命的。”
“哦……”
大家顿时失望不已，各个都低下头，忍不住悲伤。
葡萄精的眼泪顿时涌上眼眶，将手中的葡萄摔落一地，“您怎么能这样！您自己走就算了，凭什么要明烛大人也一起走！你们都抛弃了九仙山，抛弃了我们，还说什么新来的山神，我最讨厌你们了！”
葡萄精哭着跑走。
小草精等见状，都没有说话，一个个只是委屈地看着翩翩。
翩翩将最后一颗葡萄放入嘴里，“我要去跟新山神交接工作，你们该做什么做什么吧。”
翩翩说完，自顾离开。
小草精等她走后，糯糯开口，“没有了山神大人，也没了明烛大人，往后我们要怎么办啊？”
“……还能怎么办，找个新的地方修炼呗，难不成还留在九仙山。”
“可山神大人不是说会有新山神来吗，也许新山神会容得下我们呢，我还挺喜欢这里的。”
“谁知道，人类不说了吗，一朝大王一朝贼，谁知道新山神什么来路。”
之前强忍的不安，在知道明烛也要走后，通通爆发了出来。九仙山风声鹤唳，小精小灵们都对未来十分悲观，不少人只等着翩翩一走他们就搬家，听说附近的望周山也不错，那里的山神话语权很高，还允许小妖们没事就乱跑，听说还有小妖化成人在人间做生意，日子很是精彩。
翩翩作为山神，自然将这些议论一一收入耳中，有些气，又有些好笑。
“这些无知小怪，最重要的是修行嘛，还想学人家做生意，被人卖了都知道，回头还耽误修行，要是沾染了和人的因果更糟糕，那不知道要多受苦受累多久。”
翩翩自言自语，她习惯如此，只是若明烛在，便会说她几句。
“最好新的山神真的有些本事，不过去哪里找呢？”
翩翩纠结，正想着要不要再联系联系虞无咎，忽然就见一道身影接近自己，却没有恶意，相反，有一种很温暖的神圣感觉。
“你在找我啊？”
翩翩转身，就见到一个慈眉善目的……青年男子出现在自己面前，人畜无害，笑容纯真，再想到他是人参精，更觉得每一丝毛发都透着善意，是光芒闪闪的那种善意，和财神爷的财大气粗金光不同，这位是给人的感觉就是行走的灵丹妙药。
“你……怎么称呼？”
“九微。数九的九，微尘的微。仙子呢？”
“翩翩，翩翩起舞的翩翩。”
“翩翩仙子刚才说想看我的本事，不知打算如何看？”九微一脸疑惑地看着翩翩。
“……”这人怎么看起来有些呆头呆脑的，这可容易被骗，试试好了。
翩翩道：“简单，作为山神，主要的职责除了守护一方安宁外，也要做到有求必应，这样才能跟百姓相辅相成，长长久久。”
九微认真点头，“仙子说得有理，九微记下了。”
“这有三张愿牌，是密州城百姓所求的，你就试试看能不能替他们实现吧。”
九微拿过后一看，里头的内容都很简单，他当即信心百倍，“这些我会，在天庭我就经常帮仙子们找猫，偶尔也养养花种种草。想不到人间百姓也有同样的烦恼，我这就去。”
九微说着，拿着愿牌就徒步前往密州城。
翩翩看他的样子，无奈地摇了摇头，且看着吧，不过如果真用走的，不知道今天天黑这人能不能到密州城找到人。记得虞无咎说过，这人是瑶池边长大的，得道不过百年。瑶池边算富裕还是穷苦？听说穷苦地方长大的，见识少，容易比较呆，不过人参精修的是精华，也可能没影响。
翩翩等了一个时辰，都没有收到九微的任何消息，决定还是去愿牌的人家等着。
西街的吴大娘，隔三差五就写一个找猫的愿牌。
那猫鬼精鬼精的，是吴大娘从山里偶然捡到的，明明不是普通的猫，却被当成家猫养。说起来那只猫本不该在人间留着，耐不住吴大娘从不放弃找它，一来二去，也就认了主。
翩翩在鱼塘旁看到那只黑猫，“喂，有没有人来找你？”
黑猫翻了个白眼，“吴大娘又写愿牌了？这次怎么是你，明烛呢？不是说好我自己会回去吗。”
“你当我闲的。”
“听说你要离开九仙山了，新来的山神怎么样，你别忘了帮我打招呼，别回头把我当坏猫妖抓了。”黑猫爪子还扒拉着鱼塘里的鱼，小心翼翼的，看起来完全就是普通的调皮小猫。
翩翩道：“你说过，吴大娘一走，你就会走的，没忘吧。”
“用不着你提醒，你当我愿意跟人类多往来啊。我找神仙问过，我跟吴大娘是注定的缘分，逃不掉。”
黑猫嘴里说着“逃不掉”的嫌弃，但是分明是一脸享受。它在这密州城，独霸猫界，又有人悉心喂养，日子不要太美，就是神仙日子都不一定换。
翩翩跟猫妖有一句没一句地耷拉着，终于看到九微出现。他白日还是一身白衣，圣洁得很，现在却有些狼狈，头发和衣服沾染草木，微微凌乱，一看就是走山涧之路过来的。
还真是有点呆。
翩翩拍了那吃鱼的猫妖一下，“喂，还不跑。”
“跑什么跑？”猫妖不搭理翩翩。
翩翩将它的猫脑袋转过来，嘴角弯起，眼里却没笑容，“我要你跑。天亮之前不许被抓到，否则我就把这鱼塘里的鱼全部捞走。”
黑猫咬牙，甩开她的手，撒腿就跑。九微察觉到一道猫影，连忙追上去。但他追的身法相当温柔，就跟在天庭一样，完全不知道人间的猫可没那么简单等着抓。
翩翩摇头，自言自语对着月色道：“九仙山要有个傻山神喽。”
九微抓了一夜，天亮的时候终于在吴大娘家里看到乖巧蹲着的黑猫。他疲惫不堪地将完成的愿牌拿回九仙山，交还给翩翩。
“完成了。”
翩翩看着上头消失的心愿，笑着问他，“找到小黑了？”
九微灿笑道：“没丢，它回家了。”
“小黑是只猫妖，你就不觉得奇怪？”
九微笑着摇头道：“我看得出来它是真的喜欢吴大娘，没有伤害吴大娘的意思，只要不作恶，它便也是山神庇佑的一员，我觉得没什么不妥。”
翩翩点头，“你能这么想，就说明你适合九仙山。剩下的两个愿牌，你打算怎么做？”
“林大叔要的草药，我已经知道在哪，不过不能采了直接给他，放在他砍柴回去的路上怎么样？还有李村长的想让外出做生意的儿子早点回来，这个有些难办。”
翩翩道：“托梦吧，那草药所在地林大叔去过，让他想起来最好。至于李村长，他儿子去了威虎城，你可以以九仙山山神的名义联系威虎城的土地，先打听打听情况。”
“谢仙子指点，我这就去。”九微片刻不舍得耽误，立刻行动。
“等等。”
“仙子还有什么吩咐？”
“别用走的，不然有个三天你也回不了，别忘了你是神明，心随意动，试试。”
九微顿时羞赧，他在天庭走路走惯了，而且天庭不允许随便动用法力，这一下子没适应过来。按照翩翩所说，九微心随意动，走出两步，便从原地消失。
翩翩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人参精这么单纯，骗他还真的是有点过意不去，就当教他成长吧。
翩翩在原地等着，眨眼功夫九微便又回来了，却一脸急色，“威虎城的土地说李村长的儿子受了重伤，可能有性命危险，不一定能回来。怎么办？”
“不要着急，救人要紧。你是人参精吧，来一根须救急。”
九微这才想起自己的功能，当即就拔下一根头发递给翩翩，“够不够？”
翩翩看着那根头发在手心里化为人参须，收下道：“够了。我去去就回来，你先去山神府等我。”
“好。”九微在山神府心急火燎地等。
小精小灵们则好奇围着他团团观察，只把他当稀罕物件，惊叹了一声又一声。
翩翩拿着那根人参须，并未去威虎城，而是拿到了碧连天，交给了柳青烟。
“服下它，两日内你暂时不会有性命危险。”
柳青烟没有接过。
人参是吊命的，对于尚有救之人来说可以延年益寿，但对于将死之人来说，却是回光返照，看似一口气提上来，但实则却是最后一口气，等药效一过，便必死无疑。
翩翩挑眉，“怎么，现在怕死了？”
柳青烟感觉得出那根是人参仙须，知道来得肯定不容易，“你给我这个，说明你已经想到找人的办法了？能说给我听听吗。”
“你不必知道。总之，我答应你的事一定会做到，你别死在前头就行。”
柳青烟笑了笑，将人参须接过，“再陪我喝一杯酒如何，我怕之后没有机会了。”
翩翩坐下，“喝上次那种吧。”
“好。”
柳青烟笑了笑，转身去内室拿酒，片刻后，她端着酒出来，递到翩翩面前，“我做了一些改进，你替我尝尝看。”
翩翩不疑有他，一饮而尽，等酒过喉咙才意识到，这酒竟然是神仙酿！再看柳青烟的样子，已然是强弩之末。她竟然冒着生命危险，用最后的力气酿了杯神仙酿，究竟什么目的？
“柳青烟，你……”
翩翩无法将酒排出，昏倒在了桌上。
柳青烟也力竭，手不由得扶在桌上，那根人参须掉落在地。柳青烟想去捡人参须，却因为看不见倒在了地上。意识逐渐模糊，竟然到了弥留之际，就在柳青烟以为自己要死的时候，忽然桌面一阵震颤，一道身影从画中出来，走到她身边……
不好，画的封印被打开了……
那画跟柳青烟一体，柳青烟性命不保，画自然也再无法控制。柳青烟意识消失之前，察觉有人将人参须渡入了她口中，四目相对的距离，她颤颤抓住对方的手，认出是明烛，但随即又昏了过去。
明烛见柳青烟没有性命危险，弯身将她轻轻抱放在榻上休息。转身出来，将刚才同他一起逃出来的潘元彬抓住。
“放开我，我跟你是一伙的！我们应该趁这个机会，杀了她们两个！”
明烛目光一寒，直接将潘元彬撕成两半，再碾碎妖魂，彻底抹杀！
明烛见翩翩趴在桌上一脸痛苦，连忙检查，确定她并没有危险，只是陷入梦境后，终于放心，转身离去。
翩翩陷入了一段奇怪的记忆，这段记忆……真实得令她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