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络绎不绝的望周城中心街市此时空荡荡的，在装饰不一的店铺中，一座奢华的当铺格外抢眼，一个大大的“当”自挂门上，偏偏店铺名却叫“两袖清风”，两旁贴的对联更是别具一新，上联写着“钱财皆是身外之物” ，下联则是“智慧方为心中所需”，倒叫人摸不透这店铺主人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哪门营生。
门口的风铃无风自动。
猜到有客人要来，后头盘账的店主当即眉笑眼开地走到柜前，将金算盘晃了晃抚平，等着“贵客”上门。
没多久，一个清俊后生走了进来，他五官生得端正，身上的衣服不俗，但一脸疲倦，胡子拉碴，双眸泛着血丝，步伐急切地扑到柜台前。
“秦少爷，这次来是赎啊还是当？”
“……当。”秦修毓面露羞赧，但想到父亲的病情，还是急切地从袖中掏出一块玉，“这是我秦家祖传的宝玉，请刘爷过目，还是活当。”
刘店主将玉拿过来仔细端详，面上不显，心中却是连连惊叹，想不到这秦家从望周城第一财主落魄到如此地步，居然还能拿出这等稀罕宝物。他眸中寒光一闪，眯了眯，有了主意。
“这玉，成色不错，但若是活当的话恐怕当不了多少钱。而且，秦少爷，您在我这里存的当品已经堆了一个仓库了，从来也没赎过，要我说，您何必做无谓挣扎呢。”
“刘爷，请您再宽恕我些时日，秦家的东西我很快会赎回来的。至于这块玉，劳烦您出个价，还是活当。”
刘店主故作认真为难看玉，心中却在想秦老爷的病情，望周城无人不知这秦老爷得了怪病，请了多少名医都看不了，最近才刚有起色，却需要重金购买药材才行。
“这……看在咱们两家也算故交的份上，八百两吧。”
秦修毓脸色骤变，急道：“刘爷，一千两吧，这玉可是我祖传的，若非万不得已，我绝不会拿出来！”
“我知道，可这玉有些年头了，你看这水头都不够了，八百两，最多了。”
“我要给我爹买百年人参做药引，就算一个根须也要一千两，至少一千两，不然我、我就不当了。”
刘店主脸上的笑容收起，冷笑地将玉扔给秦修毓，“哼，好赖话不分，当不当看你，还以为你秦家依旧是这望周城的大财主呢，呸，臭要饭的！”
秦修毓脸色煞白，想要辩驳，但终究是无言以对，抓过家传宝玉，憋着通红的脸跑开。
刘店主见秦修毓走了，连忙派伙计去其它当铺通气，若是秦修毓拿玉去典当，务必不得超过八百两，否则就是跟“两袖清风”为敌。“两袖清风”如今可是城内第一大当铺，刘店主短短两个月，就从伏低做小变成了这典当行的话事人，完全和秦家成了对比，真叫这望周城的人刮目相看。
刘店主吩咐完，又连忙进里屋，抽出三根香，虔诚郑重地叩拜他新请来的财神。和往常经常见的红黄铸成的财神像不同，这尊财神像乌漆嘛黑，一脸邪气。
“五通神在上，要多多保佑我发大财，我一定好好供奉您。”
刘店主将香插上，心道幸好自己得高人指点及时拜对了财神爷，不然指不定跟秦家一个下场。
秦家的事如今整个望周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那秦老爷本是巨贾，谁知两个月前竟然连连生意失败，因为资金周转不灵，四处借钱，借无可借之下，原本的对手表示愿意伸出援手，但要秦老爷脱去华服，在望周城当沿街乞丐，什么时候还上钱，什么时候才能恢复老爷身份。
秦老爷已经到了家破人亡的边缘，不得已同意，将生意交给了独子秦修毓。但这秦修毓只会读书，三年前考了举人后进士第接连落榜，本有意今年再参加科举，于生意根本是一窍不通。
秦家能当的都当了，秦老爷又因为流离失所、饥寒交迫生了重病，只能靠秦家最后一块家传宝玉续命。
“爹！爹！您醒醒！”秦修毓从“两袖清风”回来，却见秦老爷昏倒在桥洞地上，此时已经入秋，土带寒气，秦老爷昏迷中忍不住发抖。秦老爷本是一身富态整洁，如今脏污枯瘦，衣衫褴褛，垂死挣扎。
秦修毓悲恸大哭，“孩儿不孝！爹！孩儿没用，孩儿这就去给您买药，您一定要撑住！”
秦修毓一家家当铺跑，希望能当足一千两。
——
翩翩和虞无咎沿街跟着百姓，终于来到一座富丽堂皇的新庙宇前，那匾额上写的是“神通庙”三个金字。庙门刚刚打开，百姓便争相抢着要上第一炷香，没多久，香火弥漫整个庙宇。
翩翩小声问虞无咎：“看出什么来历吗？”
虞无咎扫视庙宇上空，泛的居然也是金光，可见这些百姓是真的信奉，而且已经供奉了有段时间了。
虞无咎道：“来历不明。还没有金身，不是什么正经的神。”
翩翩也隐隐看到了金光。
他们两人虽是凡人打扮站在庙前院子里，但手里却空空如也，也不知道叩拜，显然格格不入，旁边一位热心大娘连忙抽了六根香给他们。
大娘叮嘱道：“这五通神很灵的，你们诚心跪拜，他就会保佑你们家宅生财。”
翩翩好奇，“要求财，不是应该去财神庙吗？”
“可不能乱说话，我们望周城已经不拜财神了，还是五通神灵验。小娘子你多拜拜，你夫君才能赚大钱，要诚心，当心得罪五通神，没好下场的，那秦家就是教训。你赶紧拜，越诚心越好。”
大娘说着，赶紧去抢空出来的位置，然后三叩九拜地诚心为丈夫和儿子求发财。
虞无咎在听到“秦家”两个字的时候，眉头微微蹙了蹙。
翩翩用胳膊肘碰了他一下，拿着六根香，揶揄笑着道：“走，咱们也进去拜拜财神，看看究竟是何方神圣。”
虞无咎无奈，失笑跟上。
两人好不容易挤进庙里，终于看清楚了这五通神的真面目，怒目圆睁、通体黑亮、红袍加身，手持金元宝，盘坐莲台，看起来有几分模样，却是不伦不类。
虞无咎伸手，朝翩翩要三根香，翩翩却不给，坏笑道：“还是我来吧，要是这么快把‘财神’吓走，就不好玩了。”
虞无咎挑眉，“不怕危险了？”
翩翩笑眯眯道：“危险自然还是怕的，不过有你在。而且比起危险，现在好像更有趣。就让我来试试，这五通神什么来历。”
翩翩说着，点燃三根香，而后鞠三躬，第一躬的时候庙宇毫无动静，第二躬台上的烛火晃动，第三躬庙宇轻微动荡。
上香的百姓受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茫然地打量四周。
翩翩微微一笑，拿着三根香走到香炉前，看着五通神神像道：“这三根香，看你受不受得住。”
庙内一阵阴风朝香火吹来，翩翩在香熄灭前，迅速地插入香炉内，顿时地面晃动，烛台倒塌，五通神像剧烈摇摆，差点要砸落到地上。晃动持续了几眨眼的功夫才平息下来，百姓们以为是谁惹怒了五通神，连忙跪地磕头，却不知道真正的神明是正当中站着的那两个。
翩翩看着齐齐跪下的百姓，对虞无咎低声道：“这五通神有点来头，居然能受得住我三根香。”
虞无咎眼眸微敛，目光看向庙宇上方，翩翩顺着看过去，发现隐隐一道金身出现，似乎在寻找刚才造成异动的原因。但因为翩翩和虞无咎隐去了神识，所以那到金光看了半响没有发现后，便又离开。
五通神如此现身，倒是让虞无咎看出了他的来历，是同雾妖一类的妖邪，由人的欲望滋生而成。但通常这种妖邪少有神智，在天地间即生即灭，除非受人控制或指点。
“喂，快走了。”翩翩提醒虞无咎。
两人悄然跟上五通神。
五通神去的地方却是财神庙，只见它飞进庙里，然后整道金光隐入财神神像中。
好家伙。
还真当自己是财神了？
翩翩和虞无咎隐身踏进财神庙，却发现财神庙中竟有人在。那人虽然跪着，可脸上毫无敬意，只有失魂落魄的痛苦，他目光茫然地看着财神像，手足无措，像是走到了绝路。
“财神爷，子不语怪力乱神，可我秦修毓一介书生，今日求求您，让我秦家的货船顺利靠岸吧。我爹自小教我对您虔诚，是我做得不够，可往后我一定痛定思痛，只要您答应这一次，他日我保证为您重塑金身、重修庙宇，供您世代香火。”秦修毓连连磕头，磕到额头流血不止。
“财神爷，我爹一向行善积德，从未伤害任何人，就连这财神庙也是他修的，这些年他诚心供奉，如今他真的走到了绝路，如果连您都不帮他，他真的会撑不下去。”
秦修毓失声痛哭，他手里紧紧攥着家传宝玉。
突然外头巨雷声响，在空荡荡的财神庙里听起来让人惊心。翩翩不知道这秦修毓究竟财气如何，但看虞无咎严肃的神情，似乎他对秦修毓并不陌生。
忽然，一个老管家模样的人急匆匆从外头跑进来。
“少爷，不好了，船翻了！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了！”
“什么？！”
秦修毓急忙站起来，跟着管家急匆匆往外跑。
秦修毓离开的时候，转身看了眼渐行渐远的财神庙，庙门口烫金字写的上下对联像是在无声嘲讽叱骂——“只有几文钱，你也求他也求，给谁是好；不做半点事，朝亦拜夕亦拜，教我为难。”
“少爷，快走吧！”
主仆二人快步远去。
翩翩探头看了看外头的天，分明还是晴空万里，虽然秋风微凉但断不至于打雷。若从天道来说，这样的天象，说明人间发生了极不平之事。
虞无咎神情肃冷，目光看向那座财神像，他掐了个神印打入那座神像，神像却毫无动静。翩翩上前触摸了下神像，发现里头那道金光竟然不见了，可分明亲眼看见它藏进财神像里的，怎么会消失了呢？
虞无咎的目光看向地面。
翩翩一愕，“你该不会以为它藏到地底下去了吧？”
“这是最合理的解释。”虞无咎修长的手再度抚过地面，金色的结界隐隐闪现，但却并未看到任何入口，看来入口应该就在神像里。
翩翩好奇道：“这结界到底是用来封什么的？”
虞无咎摇头，“我接手财神司之前便封着了。这结界是设立财神司的天尊布下的，只知道是邪物，就连我都未必对付得了。”
“这么厉害？连你都对付不了，乖乖，幸好结界还是好的。”
虞无咎神情却并未轻松，他想起天尊私下叮嘱他的话，这邪物跟他息息相关，若是他秉持财神司的神职不见纰漏，这邪物便不会出现，可若是心有偏颇，便容易被心怀鬼胎之人趁虚而入。
虞无咎自认并未出错，但如今镇守的龙蛇飞升在即，望周城又出现将妖邪拜为财神的现象，偏巧五通神还知道地下邪物的存在……这些种种，都叫他不得不提前准备。
“走。”
“去哪儿？”
“找龙蛇。天尊曾经教过我以防万一的封印之法，龙蛇便是关键。若幕后真有人搞鬼，龙蛇的失踪也必定不是巧合，找到龙蛇才能解开疑团。”虞无咎带着翩翩出财神庙，寻找龙蛇的踪迹。
这龙蛇不会平白离开，而且龙蛇靠超度亡灵修行，只要去有亡灵出现的地方便能找到。
——
秦修毓从码头失魂落魄回秦家，可秦家哪里还是昔日的门楣，讨债的人闻声而来挤在门口，老管家要他们稍安勿躁，却被粗暴推开，讨债的人直接冲进秦家，见到东西就搬，生怕动作晚了什么也讨不回来。
眨眼间，秦家被搬得干干净净，连昔日朝廷送的“积善之家”烫金匾额都被拿走。
这还不算作罢。
秦家的对头张家张员外这时也带着人过来，先是细细欣赏一番秦家的落魄，才不屑地看向秦修毓。
“按照约定，今日是还钱之期。秦少爷，这钱想必是已经准备好了吧？”
秦修毓忍辱上前，低头行礼道：“张叔，想必您也听说了码头的事，如今我实在凑不出钱来，您能不能再宽限我几日……我、我……”
秦修毓实在说不出口。
“修毓啊，不是张叔不给你时间，就凭你，我就是再给你十年，你恐怕也凑不出钱来还。这样吧，这钱你也不用还了。”
“张叔……”
“不过，你爹就得永远当乞丐了。只要你敲锣打鼓，叫望周城的所有人知道你爹就是个乞丐命，你秦家从此退出望周城，这样，我不止不要你还钱，还可以给你一笔钱度日，如何？”
秦修毓脑袋嗡嗡作响，气得几乎要站不稳，“你不要欺人太甚！你可以羞辱我，但休想再羞辱我爹！”
秦修毓的妻子闻声从里头出来，见状，忍不住低声抹泪。
“好一个大孝子！倒要看你有几分骨气！这是你爹签下的借据，按照约定，若是不能在今日内归还，你这秦家大宅就得归我所有。哼，就这还不够还的，你们秦家一个个都得给我入狱，给我为奴为婢赚够钱才能走！”
“你休想！我是前科举人，就算是知县都无权动我。欠你的钱我今日会还上，我爹不是乞丐，我秦家迟早东山再起，到时候我秦某人定要你们加倍奉还！”
张员外听着秦修毓大言不惭的话，竟也不生气，眸中反倒闪过一道阴毒老辣的光芒，他轻笑道：“好啊，我倒要看看你拿什么还。我等着。走。”
张员外带着下人哗啦啦离开，乱做一团的秦家得以再恢复冷清。
秦修毓的妻子金叶哭着上前道：“相公，我们哪来的钱还啊，还有爹的病也不能拖了……”
秦修毓此时只恨自己以往光顾着读书，“是我没用。我去找刘爷，把秦家抵押的东西都做死当，相信他看在以往的交情上，怎么也会给我些钱做疏通。你照顾好爹，我会买药回来，到时候我们就离开望周城。”
金叶抹泪点头，道：“能这样最好。对了，张子放也送了点钱过来。”
金叶说着，掏了两锭银子给秦修毓。张子放是秦修毓的手足兼同科举人，秦家落魄至今，他明明自己也不富裕，却还总是想着法子偷偷帮忙。
秦修毓心中微暖，却叮嘱道：“以后子放的钱不要收了，也暂时让他不要来，免得张家的人看了再为难他。他在张家本来就难过，不能再连累他了。”
金叶点了点头。
秦修毓拿着祖传宝玉前往两袖清风当铺，那刘爷早猜到他会再回来，已经在门口等待了。
刘爷一脸笑眯眯。
秦修毓说明来意后，他满口答应，秦修毓顿时一喜，但这喜还没上眉梢，就听刘店主又道：“不过，我这也是小本生意，要想吞下这么多东西，肯定还得找人帮忙。”
“那得什么时候？”
“哎，实话告诉你，时间不是问题，今日就能给。只不过，我这合伙人有个顾虑，他担心今日我们趁秦家落魄得财，他日你若飞黄腾达，会报复于我们。”
秦修毓脸色顿时铁青，刘店主给的价格是心知肚明的丧心病狂，却还想要如何发难？
刘店主笑眯眯道：“秦举人，实在不是我为难你。”
“你们还想怎么样？”事到如今，秦修毓也不再天真了，知道这些人都是想趁秦家落魄，将秦家连骨头一起吞，没有人会雪中送炭，顾念所谓生意场上的情义。
“这……要么将你妻子一并典当质押，要么……秦举人，留下你一条胳膊如何？”
秦修毓脸色煞白，终于明白这刘店主和那张员外都是一伙的，典妻在朝廷是不可饶恕的罪，有功名者会被除去功名后受刑；而若是留下胳膊，将无法再参加科举，那更谈何前程？！
这是要彻底断秦家生路！
他……要怎么选？
又该怎么选！
雷声轰鸣，震彻天际。
翩翩吓了一跳，却见虞无咎停下步伐，他的脸色阴沉难看，“敢如此扰乱财气，果真是有备而来，本司主必定加倍奉还。”
翩翩极少见虞无咎发怒，但这一次，他是真的在生气，身为财神司司主的威严气势叫人胆寒，无人是谁想逆天扰乱财气，在这位财神爷面前，恐怕最后都落不到好。
翩翩突然有些期待赚到功德的那一日，到时候龙蛇飞升，她的武力就会随着功德攀升，届时看谁还敢小瞧她。
“龙蛇作乱啦！龙蛇作乱啦！大家快跑啊！”警戒的敲锣声由远及近，争相呼喊。
翩翩只觉得头顶忽然被巨大的阴影笼罩，她抬头，便看到一条龙头蛇神的巨兽飞过。翩翩还没反应，虞无咎已经带着她掠空跟上，再看龙蛇已经一头扎进一座宅院，竟是秦家。
难道秦家即将有亡灵需要超度？会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