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已经从大壮口中得知翩翩的交待,因为心里清楚翩翩和虞无咎不寻常的身份,所以他翻出了最近密州城的卷宗,希望从中找出蛛丝马迹。
大壮看到字就头疼,撺掇江城道:“将军,这看能看出什么呀,搁我看,不如上大街问问更清楚。”
江城无语地看了他一眼,又转回头看卷宗,沉默片刻,“去吧,有消息……”
“是!”
大壮没等江城说完,就一溜烟地跑了。江城无奈地摇了摇头,昨日他刚从望周城交换完城防回来,就听说城守大人病倒,将军又忙着应对京里来的人,案宗便都交到了他这里,这些案宗他连夜已经都翻过,并未有什么特别的。
没多久,大壮从外头满头大汗回来。
江城翻卷宗翻了一肚子火,凉凉问:“问出什么消息了?”
“真有!不过不知道有没有用,”大壮猛灌两大杯水,唾沫横飞,“最近城里你猜最紧俏最值钱的是什么?度牒!你说奇不奇怪,这东西出家人才用得上嘛,谁能想到有那么多人想出家。”
大壮乍听到这个消息就觉得古怪,出家哪有老婆孩子热炕头舒服,绝对有问题。
江城无语。
大壮兀自据理力争,“你再想想,真有问题,城里现在是一个度牒难求,价格翻得都够买一间屋子了。”
按照当朝的规定,要想出家必须得有度牒,有了度牒就得官方身份认可,能减税免徭役等,虽然度牒有限,但想出家毕竟还是少数,所以往常私下也就是零星交易,价格不低但也不至于贵重。
江城将手里的卷宗放在桌上,无奈解释,“是赵大人的公子想要出家,赵大人为了阻止,所以暗中买下了城里所有人的度牒,明白了吧?”
“赵知府的公子?你怎么知道?”
江城道:“赵大人派人来打过招呼,要我帮忙看着赵公子,一旦他出城呢,就立刻通知知府府。这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赵大人不想其他人知道。”
大壮恍然大悟点了点头,又道:“坏了!我刚才还真看到赵公子独自出城了,匆匆忙忙的,该不会出家去了吧!”
江城顿时头疼。
——
密州城府衙牢房,角落一间昏暗的牢房里,一个身穿白色囚服的女子一脸戚哀,隐约能看出清秀的长相,只是双眸毫无光芒,死寂沉沉。
她将腰带系在边上,双手紧握,已经做好了悬梁自尽的准备,但终究还是有些不甘,想到自己的遭遇,双眸不由得泛泪。
“爹,女儿不孝,有付您老人家的嘱托,如今女儿被冤枉杀人,又清白不保,投诉无门,唯有一死以证清白。”
说罢,女子将腰带把自己脖子系紧,闭上眼,只等赴死,但忽然听到旁边一道哭声,隐隐有“我不活了”、“我活不下去了”的声音。
女子好奇,解开脖上的腰带看过去,却隐约见旁边牢房一女子眼看着竟要撞墙自尽。
“不要!姑娘有什么事可以说出来,不要寻死!”
“我活不下去了。”
“到底什么事,姑娘可以告诉我。”
“你自己都想死,做什么还要管我的事,就让我死了算了,咱们一起死,还能有个伴。”
女子顿时低头沉默。
“……”
额,翩翩不由得反省,莫非是这戏演过头了,她转头看了眼将自己拉住的虞无咎,眨巴眼睛问他怎么办。
虞无咎以为是要自己配合,眉头蹙了蹙,面无表情,硬邦邦,“我告诉你,你生是我的人,死也休想摆脱我。”
翩翩:“……”听起来,你好像很想摆脱我。
却不料,女子听到这句话,竟然呜呜轻泣了起来。翩翩当即甩开虞无咎的手,凑到那女子身边,“这位姑娘,我看咱们都是苦命人,不如告诉我你的事,看我能不能帮你吧。”
虞无咎冷冷道:“谁都帮不了你,你是我的。”
翩翩无语,补刀倒是补得及时。
女子哭着对虞无咎方向,大声斥责道:“你们这些臭男人!背信弃义!混蛋!凭什么这么污蔑人家清白!我就是死,也不会认罪让你们得逞的!”
翩翩当即对虞无咎道:“说你呢,你还不赶紧向人家姑娘道歉!”
虞无咎这才走到视线看得到的地方,仅有的光线打在他脸上,英俊不凡,气度高华,绝对世间少有。女子的哭声顿时噎住,虽然她看不清跟她说话的姑娘长相,但私下觉得,这样的男子似乎被占便宜的可能更多。
“抱歉。”
女子脸一红,不由得低下头。
翩翩知道一定又是虞无咎那张脸碍事,“我当初也是被他那张脸骗了,坏的很,不是什么好人,你别跟他计较。”
女子忽然轻笑出声,“他是姑娘的心上人吧?你们看起来更像是拌嘴,真好,不过这里的知府大人不是什么好官,你们不该在这里。”
翩翩听了这话,狠狠地瞪了虞无咎一眼,就说他会碍事!虞无咎嘴角微弯,分明是她演得不好。
翩翩道:“姑娘,还是先说说你的事吧。”
“我叫芳娘,密州城人士,本与我爹相依为命,谁知两日前爹爹失足掉河而死……我原想投奔自幼定亲的人家,谁知对方嫌弃我家贫,又欺负我孤苦无依,竟然想将我卖到勾栏换钱。我逃走不从,他们便拿着我的卖身契逼我,后又诬陷我与邻人张大有染……谁知张大被杀,我便被当成杀人犯押到县衙……那赵知府审案不清,如今我只有死路一条。”芳娘声泪俱下,“与其受人污蔑,清白不保,我不如自我了结,还能跟我爹爹团聚!”
翩翩心中叹了口气,芳娘的事她已经有所耳闻,倒不是从坊间,而是芳娘的爹。
她做山神这么多年,第一次遇到往生者还能将愿牌送到山神府的。
查探之下,才知道这芳娘的爹是善行之人,心中牵挂着女儿,愧疚难当,所以不肯轻易离开,唯有山神受愿才肯罢休。
翩翩宽慰芳娘道:“你爹在天之灵,一定不希望你就此放弃。看你言行举止,想必令尊对你照顾有加,你就算为了不辜负他,也应该振作。”
芳娘顿时恸哭,“爹!”
翩翩却还有一事不解,“你爹与你相依为命,又为何你会有卖身契在人家手里?”
芳娘连忙擦了擦眼泪,摇头道:“不怪我爹,这其中还有件事。”
原来,芳娘的爹安诚是名渔夫,时不时会送鲜货到知府府,一来二去,和知府的人也算相熟,就连赵知府都亲口夸过他的鲜货美味,如此持续了四五年。但一个月前,安诚照例送两条鱼过来,赵公子体恤他辛苦,让他喝了茶再走,又顺便送了提糕点。谁知安诚走后,知府夫人却发现她匆忙间压在茶台下的一张度牒不见了。
知府夫人第一反应是被儿子发现拿走了,当即心急如焚派人去拦,谁知赵公子却说没有,反而还撞破了赵知府和夫人暗中收买度牒的事,气得当晚就要自我剃度出家。若不是朝廷规定,私自剃度会连累全家,只怕赵公子如今已经成和尚了。
知府夫人随后派人到家里去询问安诚,是否是他拿了度牒,是的话还回来即可。
芳娘叹息道:“我爹面对管家的问话,竟然说那度牒就是他拿的,说他知道最近城里度牒值钱,所以一时动了贪念,想拿去换钱,只请管家宽限两天就归还。”
翩翩皱眉,“那那度牒究竟……”
“没有,我爹没拿!”芳娘激动,“我原也以为他拿了,但我爹说没有,他自小教我莫要贪图别人的东西,他自己又怎么会呢!”
“那是为什么?”
“我爹说,家穷,只会越描越黑,”芳娘不由得苦涩抹泪,“那天暴雨倾降密州城,一整个上午只有我爹去过知府府。东西丢了,除了我爹还能有谁?不怪人家怀疑。况且,知府夫人一向照顾我们,并未为难。我爹便想着买一张度牒还回去便是。”
虞无咎听到这里,目光却不由得落到了翩翩身上。在玄光镜里,“她”是否也隐瞒了些事,又是否委屈自己求全……他放心不下她,跟在她身边,除了为保护,也为心里埋下的结。
翩翩以为虞无咎是在催促自己,便又问芳娘,“你的卖身契,便是为了买度牒?”
芳娘点头,“如今一张度牒要二十两银子,我爹便是变卖所有也买不起。无奈中,我爹想出法子,去当铺将我典当。如今正是当铺缺人手的时候,老板犹豫再三后,见我习字,手脚也勤快,便约定让我帮他做事两年抵钱,他和我爹就此签下契约,便是我的卖身契。后来我爹去世,便有了之前的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卖身契会落入别人手中……”
短短一个月,物是人非,众叛亲离,再想到自己如今锒铛入狱受死,芳娘不由得再度痛哭起来!
翩翩如今已经知道来龙去脉,再见芳娘如此激动,知道她定然还会寻死。
“芳娘,凡是要往前看,现在还不到绝路。你爹会保佑你的,睡吧……”
翩翩令芳娘昏过去,而后造了场梦,让芳娘在睡梦中和她爹见一面,眼见芳娘泪痕交加的脸上露出平静的笑容,翩翩知道,至少短时间内芳娘应该不会再寻死了。
翩翩看向虞无咎,“你怎么看?”
虞无咎道:“所有的症结便在这度牒。”
“非也。”
“怎么说?”
翩翩摇头道:“所有的症结,是在女子不能自己做主上。芳娘的爹虽然疼她,却又理所当然将她典当;安诚死后,芳娘身为女子,孤身一人,就得投奔人家;投奔不成不说,卖身契竟未经她同意又转手人家,由此将她逼入绝境,造成今日局面。”
虞无咎微怔地看着翩翩,在她脸上看到了决然之色,似有某种雄心烈火在她心中燃烧。
虞无咎道:“那你为何还要答应安诚?应下生魂之事,若是未能解决,生魂成为怨魂,你难逃责罚,尤其在如今这种时候,你根本不必插手。”
翩翩笑着戏谑道:“反正有财神爷你在这罩着,再怎么样,我也能进入财神司吧。”
虞无咎知道翩翩没有说实话,“若真出问题,你便说是我交托给你的。”
“……嗯?”
“就当,救命之恩。”
翩翩猛然跳动的心,在听到“救命之恩”四个字后,渐渐地平缓了下去,原来如此。
翩翩笑着道:“财神爷不提,我还真差点把这个忘了。放心,我一定会推给你的。”
“嗯。”如此便好。
翩翩别开眼不看虞无咎,此时天已经见亮。牢房外,狱卒的脚步声走近,没多久,狱卒将两人牢房的铁锁打开。
狱卒拱手客气道:“不知两位是军府的贵客,多有冒犯,请请请。”
翩翩和虞无咎走出牢房。
江城已经早早等在外头,一看到人便快步迎上来,走近了看到还有虞无咎,脸上的喜色顿时收了收。
江城快言快语道:“你是为芳娘的事来的对吧?我已经查到,那屠夫张大是在家中被人毒死的,那芳娘如何作案,还有作证的人又跟芳娘有过节,污蔑她也有可能。”
江城昨晚翻了卷宗没有,便想到或许是了结的案子,便又找来如今知府府关押的囚犯卷宗,终于让他发现了芳娘的案子。在一众凶恶之中,芳娘二八文弱女子毒杀年过半百张屠夫显得十分突兀,尤其作证的还是她未来丈夫和婆婆。
翩翩赞许道:“将军慧眼如炬,什么都瞒不了。”
“是我分内之事。”
江城面上含笑,说完还瞥了虞无咎一眼。
虞无咎:“……问题就出在丢失的度牒、卖身契以及张屠夫之死上,既然如此,兵分三路调查吧。”
翩翩意外,“你也要参与?”
虞无咎道:“我住在你府中,帮你做点事也无可厚非。”
翩翩奇怪,虞无咎虞财神什么时候这么客气了,真客气别住啊。而旁边的江城,在听到话后已经因为嫉妒而面目全非。
翩翩也想早点把这个事了结,好让安诚安心离开,便按照虞无咎所说分开调查,最终在知府府汇合。
知府赵廉听说江城重新翻出芳娘的案子,要求再审后,顿时脸皱成苦瓜,第一反应是去烧香。可他刚进祠堂,所有神像竟然都应声而碎,只有那财神像怒目圆睁,森森直视,吓得他连忙跪地求饶。
最终财神像也当场碎裂,所有的香炉灰被扬掉。
赵廉毫无准备被香炉灰呛了一鼻子一嘴,痛苦地跪地猛烈咳嗽起来,半天都没缓过来,算是彻彻底底体会了一把被呛的痛苦,而见识了刚才的景象,谅他再也不敢在祠堂胡乱求神拜佛了。
——
翩翩负责查卖身契的事,当铺的老板倒也没有藏着掖着,他也同情芳娘的遭遇。
当铺老板据实相告,“这芳娘,我当初也是好心把她当留下,谁知道会发生那种事。安老头死得冤,她女儿要继续留在我这,也说不过去,所以她未来夫家说要买走她的卖身契,我只能答应。”
翩翩眉头微蹙,这未来夫家愿意出那么多钱买走芳娘,怎么会立马要将她卖给勾栏,这其中莫非有什么隐情?
“她未来夫家家境如何?”
“家境?”当铺老板回忆了下,“说起来也是有些奇怪,那家人看起来不富裕,不像是能一口气拿出几十两银子的人。”
“如此奇怪。”
翩翩又问了那家人的去向,然后循着地方而去,这一去,还真的有所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