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西南边陲的青崖集,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浇得透心凉。
陈牧的身影在漫天雨幕中显得格外模糊。
他头戴破旧斗笠,身披蓑衣,背着一个半满的药篓,像个最寻常不过的采药人,踩着没过脚踝的泥浆,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镇子的主街上。
怀中,那枚能掀起滔天巨浪的灵枢碎片,被苏清蘅用千年寒玉精心封存,外面裹着几层油纸,伪装成一株珍稀的雪线草,安静地散发着微不可察的寒气。
青崖集的气氛很不对劲。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躁动而混乱的灵气,像是烧开却无人看管的沸水,肆意冲撞。
街边的屋檐下,几个躲雨的镇民面色憔ें悴,压低声音交流着昨夜又做了怎样光怪陆离的噩梦。
这是新旧规则交替最直接的体现——认知震荡。
当支撑世界运行的底层逻辑开始松动,最先受到冲击的,永远是这些身处底层、与天地灵气联系最紧密的凡人。
陈牧没有急着去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他像一滴水汇入溪流,悄无声息地融入了这片混乱。
他在镇西的赌坊门口驻足,看一个红着眼睛的赌徒将最后几枚铜板拍在桌上,嘶吼着“开大”,仿佛要将自己的命也一并押上。
他又在街角的茶摊坐下,要了一碗最便宜的粗茶,听邻桌的老农绘声绘色地描述“昨夜天穹像是被撕开一道口子,灌下来的不是雨,是金光”。
这些,都是旧秩序崩塌的哀嚎与新时代降临的序曲。
他耐心地听着,辨别着,像一个经验丰富的猎手,在等待最合适的时机。
直到一个虎头虎脑的孩童,从他身边跑过,嘴里嚷嚷着:“娘,我今天不去祠堂了!爹说啦,现在练功不用拜祖师爷牌位,只要心里头憋着一股劲,想着不能死,拳头就比以前硬!”
陈牧端着茶碗的手微微一顿,随即,一抹极淡的笑意在他唇边漾开。
他低下头,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轻声呢喃:“火种,已经烧起来了。”
与此同时,镇东头一间新开的临时医馆里,苏清蘅正素手搭在一个中年男子的腕脉上。
她挂出的牌子是专治“灵脉躁动症”,这几日因噩梦连连、心神不宁前来求医的人络绎不绝。
“灵气入体,循脉而行,本是顺应天地。但如今,天时变了,脉络自然会有些不适。”她声音温润,如春风拂面,自有一股安抚人心的力量。
在把脉的瞬间,一丝微不可察的共鸣波顺着她的指尖悄然渡入对方体内,温柔地梳理着其紊乱的灵脉,引导着狂躁的情绪逐渐平复。
而在这份安宁的掩护下,一段被精心剪辑过的记忆投影,如一粒种子,被悄悄植入对方的识海深处。
那是在昆仑雪崩之夜,天塌地陷,万念俱灰之际,白芷那张沾满血污却依旧倔强的脸,和她那一声响彻天地的呐喊:“我不认这个命!”
男子原本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只觉得浑身从未有过的轻松。
他感激地道谢离开,却没意识到,自己的脑海里多了一句话,一个画面。
一连数日,从医馆里走出去的患者,在与人交谈时,总会不自觉地冒出一句口头禅:“嗨,多大点事,心不死,就不算完。”
这句话,像一场无声的瘟疫,迅速在青崖集蔓延开来。
身处暗处的阿兰,通过遍布小镇各处的蛊虫网络,第一时间察觉到了这诡异的现象。
她的讯息直接在苏清蘅脑中响起,带着一丝惊疑:“青崖集周边七个据点,同时出现了高度相似的语义共振……苏清蘅,你在搞什么?信念病毒吗?”
镇上最好的客栈二楼,白芷斜倚在床榻上,面色苍白如纸,气息微弱,仿佛风中残烛。
她当然是装的。
她以自己仅存的一缕残魂为饵,刻意泄露出一丝微弱却精纯无比的“曾参与昆仑之战”的气息,像一盏在黑夜中摇曳的灯火,精准地吸引着那些潜伏在暗处的饿狼。
果然,当晚三更,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潜入房中,悄无声息地破解了数道禁制,直扑床榻上的白芷。
他的目标很明确——夺取传说中那位守约者残存的剑核。
白芷眼皮都未曾抬一下,既不出手,也不呼救。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任由那冰冷的手指触碰到自己胸口的位置。
那里,没有剑核,只有一枚用陈牧的骨灰混合星辰砂重铸的护心镜。
就在那人指尖触及镜面的刹那——
一声仿佛来自太古洪荒的轰鸣在刺客的脑海中炸开!
镜中猛然爆发出万千光影,那是历代守约者在生命最后一刻的嘶吼与呐喊,是他们燃尽神魂守护心中信念的决绝意志!
“我以我血荐轩辕!”
“纵死,亦不坠青云之志!”
“此身为界,神魔禁行!”
无穷无尽的悲壮残响,如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刺客坚如磐石的精神防线。
他眼中的贪婪与杀意瞬间被巨大的恐惧和悲哀所取代,双膝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抱头,发出野兽般的痛哭。
“我不是工具……我不想再被选中了……我不想死……”
房门被轻轻推开,陈牧端着一碗还冒着热气的肉汤走了进来,仿佛一个恰好路过的寻常住客。
他将汤碗递到刺客面前,温声道:“想活,就回去告诉你们的头儿:新规矩不杀人,只问一句——你愿不愿,为自己而战?”
夜更深了。
陈牧独自一人,登上了镇北那座早已荒废的山神庙。
他将那枚被寒玉包裹的灵枢碎片取出,轻轻嵌入供桌正中的一道裂缝里。
碎片与古老的庙宇气息相触,发出一阵轻微的嗡鸣。
他没有像历代守约者那样,动用万法速通的无上威能,也没有焚香祷告,书写蕴含天地至理的规则。
他只是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外卖订单,随手贴在了灵枢碎片之上。
订单的背面,是他用一支普通炭笔写下的三句话,字迹算不上工整,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第一条,不准强迫别人信命。
第二条,谁都可以立契,哪怕只剩一口气。
第三条——若有人护不住想护的人,我来。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张普通的外卖订单竟无火自燃,化作点点金光,悉数被灵枢碎片吸收。
原本暗淡的碎片光芒大盛,缓缓升空,最终化作一道冲破庙宇屋顶的淡金色流光,撕裂雨夜,射向遥远的未知天际。
数百里之外,一座云雾缭绕的隐世宗门,议事殿中灯火通明。
十几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正为是否响应号召、重建“天律堂”而争论不休。
忽然,一道金光自天外飞来,无视护山大阵,径直穿透殿顶,精准地落入大殿中央的祖师祭坛。
光芒散去,竟在祭坛上凝成一块古朴的碑文石。
殿内瞬间鸦雀无声。
众人惊疑不定地围上前去,待看清碑文上的三行字后,所有人都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良久,一位年纪最长的太上长老,颤抖着伸出枯槁的手,轻轻抚摸着那温润如玉的碑面,浑浊的老眼中,竟有泪光闪动。
“这不是命令……”他喃喃自语,“这是……邀请。”
此刻,归途的马车在泥泞的官道上缓缓行驶。
陈牧靠在车厢里,已经沉沉睡去,嘴角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苏清蘅取过一张薄毯,小心翼翼地替他盖上,看着他疲惫的睡颜,低声问:“万一……没有人响应呢?”
陈牧眼也未睁,只是懒洋洋地翻了个身,梦呓般地回答:
“那就再疯一次,反正……她还在喊我的名字。”
马车继续前行,碾过泥泞,也碾过一个正在破碎的旧时代。
而那道金色的“邀请”,此刻或许已抵达了大陆的每一个角落,正等待着回音。
整个世界,都在这诡异的寂静中,屏住了呼吸。风,似乎也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