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骤停。
那若有若无的轻响,仿佛找到了归宿,尽数汇入眼前这方小小的水缸。
清晨的薄雾像一层柔软的纱,笼罩着整个小洞天院落,陈牧蹲在水缸前,如同一尊沉默的石雕。
他盯着那块静静沉底的灵枢碎片,水面早已被他搅得波纹密布,倒影破碎,可他依旧能感觉到,有无数双眼睛,从那片浑浊的水底深处凝视着他。
那些目光陌生又熟悉,是绝望的、期盼的、愤怒的、茫然的……是这人间众生最本能的意志。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甚至刻意收敛了自身所有的感知,像一个最纯粹的凡人。
他只是默默地用木瓢舀起一瓢水,又缓缓将其倒回缸中。
水流冲击着碎片,激起一圈圈涟夕,借着这瞬间的晃动,他看清了碎片表面那些蛛网般蔓延开来的细微裂纹。
这不是天道崩毁时留下的伤痕,更像是一棵种子在坚硬的土壤里,奋力撑开外壳时产生的裂隙。
这是一种回应。
人间,在天道崩塌的废墟之上,开始自发地孕育、推演、形成属于自己的规则雏形。
而眼前这块碎片,便是承载了这一切的,第一颗落地的“种子”。
“你在等它开口?”
一个清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苏清蘅端着一碗尚在冒着热气的汤药走来,脚步轻盈得没有惊动一片落叶。
她将药碗稳稳放在一旁的石凳上,目光落在水缸里。
她见陈牧久久不动,便伸出纤长的手指,轻轻探入微凉的水中。
水面荡开一圈温柔的涟漪,与陈牧先前制造的混乱截然不同。
古镜虽毁,但流淌在她血脉中的感应依旧敏锐。
“它不是在下达命令,也不是在进行审判……”她闭上眼,感受着那股源自碎片最深处的悸动,轻声道,“它在学,在学着如何请求。”
陈牧缓缓抬起头,看向她清丽的侧脸,眼中的迷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
“所以,这一次,不是谁输谁赢的问题。”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却透着一股凿穿顽石的力量,“是我们,终于有机会,能让它听懂一句话——我们想活着,按我们自己的方式活着。”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猛地将整只手探入冰冷的水中!
然而,他的目标并非那块碎片。
手掌在水中停住,转而以指为笔,在粗糙的缸壁内侧,飞快地画下了一道极其简陋,甚至有些可笑的符印。
那是一个由不规则方框、数字和线条组成的图案,正是现代社会里,外卖平台为了验证超时赔付而生成的验证码!
嗡——!
符印成型的刹那,一道微弱的灵光自缸壁亮起。
整块灵枢碎片像是受到了某种剧烈的电击,猛地颤抖起来,竟无视水的阻力,从缸底缓缓升起寸许!
一束模糊的光影从碎片中投射而出,在半空中扭曲、汇聚,形成了一段断断续续的影像。
影像里,是南方某座城市的废墟。
夜色中,一群衣衫褴褛的散修围坐在一堆篝火旁,他们没有法器,没有阵盘,只是用最原始的方式,将各自的灵气汇聚到一张写满了名字的黄纸上,点燃。
那火焰升腾的模样,像是在举行一场最古老、最草莽的盟誓。
“一群蠢货,连最基础的契约阵法都不会布,就敢妄谈立约?”
一个冰冷的声音从院落角落传来,拄着拐杖的白芷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那里。
她脸上满是鄙夷,但那双阅尽沧桑的眼中,却闪过了一丝难以察异的欣慰。
“不过……这股天不管地不收,连死都不服的劲儿,倒是像极了当年昆仑山上那群不长脑子的蠢货。”
她冷哼一声,竟就地盘膝坐下。
拐杖横于膝上,一丝若有若无的残魂之力从她体内溢出,悄无声息地渗入那道验证码符印的边缘。
她没有干涉,只是用自己残存的剑意,如同一道坚固的堤坝,将这脆弱的链接悄然加固。
“啊!”
屋子里传来阿兰一声短促的惊呼。
她猛地从梦中惊醒,身旁的蛊罐随之翻倒。
几只刚刚孵化出的新生蛊虫从罐中爬出,它们的身体竟是前所未见的通体透明,宛如水晶雕琢而成,体内只有一根微弱的金色丝线。
这些小东西没有丝毫迟疑,顺着地面,循着某种神秘的指引,飞快地游向院中的水缸,精准地附着在了那道验证码符印的每一个线条交汇之处。
阿兰扶着门框,喘息着,眼中满是震惊与明悟:“它们……它们认得这个信号!我记起来了,在最古老的寄命族传承里,族人之间传递最高等级的密信,用的就是这种源自市井商贩的暗码!”
原来如此!
陈牧心中豁然开朗。
万法速通在失控的那段时间里,不仅疯狂推演了世间所有功法,更将整个现代社会无数的行为逻辑模板尽数收录、分析、归纳!
验证码、支付密码、身份认证……这些凡人眼中再平凡不过的数据结构,其背后所代表的“确认”、“授权”、“守信”的底层逻辑,在天道崩毁,规则重塑的萌芽期,竟成了最稳定、最容易被众生潜意识所理解和接受的“共识协议”!
陈牧的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挺好。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验证码输错三次。”
就在他的话音刚落,投射在半空的影像即将变得清晰稳定之时——
咔嚓!
一声脆响,整缸的水骤然结冰!
那道发光的验证码符印瞬间被冻结,甚至崩裂了一角。
一股宏大而冰冷的意志,并非来自天上,而是从所有人的脚下,从这片大地的深处,猛地涌了上来!
它没有攻击性,没有恶意,只有一种绝对的、不容置喙的“校准”意图。
第十灵枢节点!
它在苏醒,并且在第一时间就试图接管、统一所有新生契约的标准格式!
它要将这刚刚萌芽的、充满野性的、五花八门的“请求”,强行纳入一个由它制定的、冰冷的框架之内!
陈牧眼神一冷。
“想当裁判?行啊。”
他没有丝毫犹豫,右手握拳,肌肉贲张,猛地一拳砸向坚冰!
“嘭”的一声巨响,冰屑四溅!
陈牧的手臂穿过破碎的冰层,一把抓住那块兀自震颤的灵枢碎片,将其死死攥在手心,滚烫的温度瞬间将上面的冰霜融化。
他收回手,将碎片塞进怀里,转身便朝屋内走去。
他没有再看任何人,声音散漫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飘散在冰冷的空气中。
“但这一轮,报名费,得用真心来交。”
身后,苏清蘅望着他决绝的背影,默默地握住了自己那只还滴着水的、冰冷的指尖。
陈牧走进屋内,没有片刻停留,直接从一个布满灰尘的储物袋里,翻出了一张陈旧泛黄的舆图。
他将其在桌上展开,手指划过一道道山川河流,最终,停在了版图最不起眼的西南一角。
那里,人间烟火最盛,也最是藏污纳垢,是新约最野蛮的试验场,也是旧法最顽固的阵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