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空白区域像一枚刺,扎在陈牧的视网膜上,灼热而刺痛。
他没有迟疑,第二天清晨,天光微亮,他就已经在改装那辆陪伴他穿梭城市无数个日夜的电动车。
后座被拆下,换上一个银白色的金属架,左边卡着一个方正的可拆卸式保温舱,右边则是一个更为小巧的纸质档案柜,外面用防水油布紧紧包裹。
每一个螺丝,他都拧得极紧,仿佛在与某种无形的力量角力。
苏清蘅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手里捏着一包散发着奇异清香的草药,默默地打开保温舱的盖子,将它塞进夹层里。
“山里湿气重,这是特制的干燥剂,预防饭菜受潮。”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像一阵风,“也能……防着人心跟着一起发凉。”
陈牧转头,看到她眼里的担忧,咧嘴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灿烂得像正午的阳光:“放心,我的心是铁打的,热着呢。”
首站,地图上标记的“龙头村”。
当电动车颠簸在碎石路上,最终停在村口时,一块歪斜的木牌赫然映入眼帘——“空心村,前方无路,请勿靠近”。
牌子上的红漆已经斑驳,透着一股陈旧的绝望。
村子里死寂得可怕,只有风穿过破败屋檐的呜咽声。
陈牧深吸一口气,开始挨家挨户地敲门。
门环叩在木门上的声音,空洞得像是敲在棺材上。
“有人吗?我从城里来,登记一下名字,免费送餐。”
大多数房屋毫无反应,门窗紧闭,仿佛早已人去楼空。
偶尔,一扇门会裂开一道缝,露出一双浑浊而警惕的眼睛。
但一听到“登记名字”,那道缝隙便会“砰”地一声猛然合上,伴随着一句压抑的惊慌低语:“我们……我们都不在了,你走吧,莫给自个儿招麻烦。”
不在了?
陈牧的心沉了下去。
这比贫穷和饥饿更可怕,这是一种集体性的自我抹除。
他们害怕的不是陌生人,而是“存在”本身。
一下午的徒劳无功,让他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
就在他准备放弃,前往下一个地点时,眼角余光瞥见了村落尽头那座几近坍塌的祠堂。
鬼使神差地,他推开那扇虚掩的、布满蛛网的大门走了进去。
祠堂内光线昏暗,牌位东倒西歪,香案上积着厚厚一层灰。
在供桌下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他发现了一本被虫蛀得厉害的族谱。
封面已经模糊不清,他吹开灰尘,小心翼翼地翻开。
书页脆弱,泛着黄。
他一页页翻过,指尖划过无数陌生的名字。
直到某一页,他的手指猛然顿住,瞳孔骤然收缩!
那上面用隽秀的毛笔小楷清清楚楚地写着一行字:“陈氏十三代孙,陈牧,早夭。”
陈牧的脑子像被一道惊雷劈中,瞬间一片空白。
这是他父亲那一支的族谱!
他竟然在这里,在这样一个被遗忘的角落,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后面跟着那两个淬了毒一般的字——早夭!
这不是意外,不是巧合。
这是有人刻意为之,用最古老、最决绝的方式,将他从家族的根上彻底抹除!
一股冰冷的怒火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他几乎要将那本族谱捏碎。
但他没有。
他缓缓合上族谱,将它放回原处。
胸中的滔天怒火被他强行压下,转化为一股更为坚韧和冰冷的力量。
他转身走出祠堂,回到电动车旁,猛地拉开保温箱的盖子。
米饭和菜肴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在这死寂的村庄里,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陈牧没有再敲门,而是站在村子中央的空地上,用尽全身力气高声喊道:“我不管你们是谁!也不管你们为什么说自己‘不在了’!今天这顿饭,热的,不要一分钱!我只要一个东西来换——你的名字!”
他的声音在山谷间回荡,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绝。
寂静。长久的寂静。
就在陈牧以为这最后的尝试也将失败时,一个瘦弱的身影从一间破屋的阴影里慢慢挪了出来。
那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一条腿不自然地拖在地上,脸上带着与年龄不符的警惕和一丝渴望。
他悄悄靠近,眼睛死死盯着保温箱里的饭菜,喉结滚动了一下,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我……我叫赵青山。十五岁。腿坏了,但脑子没坏。”
陈牧的心猛地一颤。
他立刻拿出档案柜里的登记册和笔,刷刷写下:“赵青山,男,十五岁。”
然后,他当着少年的面,再次提高了音量,这一次,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力量和承诺:“赵青山同学!从今天起,你已被‘留名学堂’正式录取!每周,都会有专门的志愿者上门为你授课,风雨无阻!”
这句话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瞬间激起千层浪。
几扇紧闭的门后,传来了压抑的抽泣和骚动。
“上学?”赵青山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抬起头,布满灰尘的脸上,那双眼睛骤然亮了起来。
消息像长了脚,通过某种看不见的口述链条在村里迅速传开。
当晚,陈牧的电动车旁竟陆陆续续来了八户人家,多是些颤颤巍巍的老人和抱着孩子的妇女。
他们低着头,用一种近乎仪式般的郑重,报上自己的名字,换走一份滚烫的饭菜。
阿兰的远程协调电话也适时打来,她已经紧急联系了附近县城一家有过合作的餐馆,对方同意每日按时备好餐食,由陈牧集中转运配送,成本由那个神秘的“无署名”账户支付。
一切似乎都在走向正轨。
临行前,赵青山追了上来,将一张揉得皱巴巴的纸条塞进陈牧手里,然后一瘸一拐地跑回了黑暗中。
陈牧展开纸条,上面只有一行歪歪扭扭的字:“你说我能上学,我就信。”
这行字仿佛有千斤重,压得陈牧心头一热。
归途并不顺利。
夜色渐深,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引发了小规模的山体滑坡,前方的道路被泥石流彻底阻断。
陈牧被困在了距离村子不远的山道上,进退两难。
更糟的是,保温箱的温度正在一丝丝下降。
明天的饭,可能会迟到,甚至会凉。
承诺一旦许下,就必须兑现。
他焦躁地看着手机,信号一格都没有。
就在他几乎绝望之际,手机屏幕突然自动亮起,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形似老式煤油灯的图标闪烁了一下,紧接着,一条来自“清河站”的加密消息弹了出来,只有简短的四个字:“启动B预案。”
陈牧猛然惊醒!
他想起来了,在加入这个计划之初,他曾在每个“站点”的交接培训中,记忆过一组看似无用的摩斯密码对照表!
他立刻从口袋里摸出一枚硬邦邦的铜钱,对着电动车的金属车架,按照节奏,用尽力气敲击起来。
“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
他敲出的是“求助”,紧接着是根据路牌和记忆推算出的坐标。
寂静的山林里,只剩下清脆而富有节奏的敲击声,仿佛在与整个黑夜对话。
不到两个小时,就在陈牧快要敲得手臂发麻时,远处的黑暗中,几束手电筒的光芒刺破了夜幕,正朝着他的方向快速移动。
很快,十余名穿着各色外卖骑手服的年轻人出现在他面前,他们竟是徒步翻山而来!
为首的汉子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兄弟,路不好走吧?我们来接力了。”
他们熟练地接过保温箱,用专业的背带固定在身上,开始徒步向下一个可以通车的接应点前进。
当第一份被小心翼翼保护着的热饭,从山那头被递进另一辆车的车厢时,那个送餐人笑着拍了拍陈牧的肩膀:“你忘了?现在不是你一个人在跑单。”
那一夜,陈牧借宿在山下一个简陋的驿站。
他翻开那本已经记录了九个名字的登记册,却惊讶地发现,在最后一页,不知何时被人用铅笔添上了一行娟秀的小字:“我叫光,也曾被叫做希望。”
他愕然抬头,望向窗外。
墨色的山野深处,那几个他刚刚离开的“盲区村落”方向,竟有几点微弱的灯火,像是约定好了一般,依次亮起,如星辰坠地,回应着某种无声的召唤。
手机震动,是苏清蘅的来电。
“陈牧,”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难掩的激动,“阿兰刚刚发来消息,就在今晚,城里新开了三家‘留名食堂’,经营者,全都是以前在系统里被删除过名字,后来又找回来的人。”
陈牧笑了,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如释重负的笑:“挺好。这样,以后就算我不在的时候,饭也不会凉了。”
挂断电话,他轻轻合上那本沉甸甸的册子,像是合上了一段历史的序章。
他低声自语,像是在对册子里的名字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以前,他们都说我送的是饭。其实我心里清楚,我一直送的,只是‘我还在这里’这五个字。”
“这一单……”他看着窗外那渐渐亮起的灯火,目光变得无比坚定,“才刚刚开始。”
远处,一轮朝阳正努力挣脱地平线的束缚,试图将金色的光芒洒向这片蜿蜒崎岖的山路,也照亮那无数个尚待抵达的名字。
然而,天边那轮朝阳虽已升起,却被一层薄薄的铅灰色云翳悄然遮蔽,风中开始夹杂起一丝若有似无的湿冷,预示着一场即将来临的漫长旅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