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的雨,细密如针,将通往山坳深处的土路搅成一片泥泞的烂泥塘。
改装电驴的宽大轮胎碾过,溅起混黄的浆水,发出沉闷的“噗嗤”声。
陈牧压低了头盔的护目镜,任由冰冷的雨丝顺着边缘滑落。
导航屏幕上,第二个红色标注的盲区——石坪寨,就在前方。
转过一道被山洪冲刷得只剩一半的山梁,一座古旧的村寨轮廓在雨幕中若隐隐现。
村口,一块饱经风霜的青石碑矗立着,上面的刻字被岁月侵蚀得斑驳不清,但那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凛冽气息,却穿透雨帘扑面而来。
陈牧眯起眼,勉强辨认出那几个字:“禁外人入,违者断粮”。
好一个霸道的规矩。
陈牧没有半分不快,反而嘴角勾起一抹了然。
越是这样外强中干的警告,越说明里面的日子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他没有选择强闯,那是最愚蠢的做法。
他将电驴稳稳停在界碑之外,如同一个遵守规则的旅客。
打开车后座那个银色的特制保温舱,三份用铝制饭盒装着的蛋炒饭还散发着灼人的热气。
米饭粒粒金黄,葱花碧绿,火腿丁嫣红,香气瞬间冲破了雨水的湿冷。
他将三份饭盒整整齐齐地摆在路边一块还算平整的石台上,然后从怀里的登记册上撕下一页,用防潮的炭笔在上面写下几个大字:“我叫陈牧,来送饭,不讨债。”
做完这一切,他将纸压在中间的饭盒下,便推着车退到了百米开外的林边,寻了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作为掩护,静静地等待。
雨水顺着他黑色的冲锋衣帽檐滴落,他深邃的目光穿过雨幕,凝视着那片炊烟稀疏的寨子,心中一片平静。
有些门,从来不是用脚踹开的,而是要等人从里面,自己推开一条缝。
整整一个白日,石坪寨死寂得像一座空城,只有几只瘦骨嶙峋的土狗在村口徘徊,对着那三盒饭“汪汪”吠叫,却又像被无形的界线束缚,不敢越雷池一步。
夜幕降临,山雨渐歇,只剩下屋檐和树叶上残留的雨滴偶尔坠落,发出“嘀嗒”的轻响。
陈牧蜷缩在改装过的电驴车座上,盖着一张防潮毯打盹。
后半夜,一阵极其轻微的窸窣声将他惊醒。
他猛地睁开眼,透过夜视镜,清晰地看到一个佝偻的身影正鬼鬼祟祟地靠近石台。
那是一个老妇,头发花白,身形干瘦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她蹲在饭盒前,枯树皮般的手在空中悬了半天,才颤抖着伸出去,轻轻摸了摸滚烫的铝制盒盖。
那股灼人的温度似乎吓了她一跳,又似乎给了她无穷的勇气。
下一秒,她闪电般抓起其中一份饭,死死塞进自己打了补丁的破旧衣怀里,转身就朝着村子的方向,连滚带爬地跑了回去,仿佛身后有恶鬼在追。
陈牧没有动,甚至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个身影消失在黑暗中,然后缓缓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陈牧再次来到石台前。
他收走那两个未被动过的、已经冰凉的饭盒,重新补上了六份热气腾腾的新饭。
这一次,他在那张纸上,之前那行字的旁边,画了一个大大的、有些笨拙的笑脸,并加了一行字:“昨天那份凉了,今天热的。”
第三天,当他再次前来时,石台上的饭盒少了一份。
而在那块被雨水冲刷干净的石台边缘,多了一道浅浅的、断断续续的划痕。
那划痕歪歪扭扭,却像极了汉字“谢”的起笔——一个言字旁的第一点。
陈牧的心猛地一跳。
他知道,那扇紧闭的门,终于被推开了一条微不可察的缝隙。
第四日,陈牧带来的东西更多了。
除了一如既往的热饭,他还带来了一小捆干净的白纸和几支削好的粗炭笔,整整齐齐地码放在石台旁。
附上的纸条写着:“不会写字?比划也行,我们认得。”
那一夜,有人悄悄取走了纸和笔。
第五日清晨,石台上除了少了一份饭,还多了一张被雨水浸泡过又晾干、皱皱巴巴的纸。
上面用极其生涩的笔迹,歪斜地写着几行字:“我叫吴阿妹,七十九岁,儿子死在矿上,媳妇跑了,孙女发烧三天。”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控诉,充满了绝望。
陈牧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他立刻打开车上那个常备的药匣,按照苏清蘅临行前教授的配方,迅速配好了一包退热驱寒的草药包,连同一锅滚烫的白粥,一同送到了石台上。
这一次,他在返回林边时,故意让一张手绘的地图残角从口袋里“不慎”滑落,掉在了离石台不远的草丛里。
那上面,清晰地绘有通往山外“清河站”的路线标记。
傍晚时分,异变陡生。
一阵急促而杂乱的锣声突然从石坪寨内响起,打破了多日来的死寂。
紧接着,十几个面黄肌瘦的村民,由一位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式布衣、面容严肃的老者带队,第一次走出了那道无形的界碑。
他们没有敌意,也没有感激,只是沉默地、庄重地抬着一只黑陶罐子,走到了陈牧面前。
为首的老者双目浑浊,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沙哑着嗓子,沉声道:“你若真是来救人的,就把这个罐子带走。”
陈牧的目光落在那个陶罐上。
它很古朴,甚至有些粗糙,但被擦拭得异常干净。
他没有立刻去接,而是蹲下身,仔细看向罐底。
只见那粗糙的陶土底部,密密麻麻地刻满了无数个细小的名字,层层叠叠,几乎没有一丝空隙。
老者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悲凉与决绝:“这上面,是石坪寨近三十年来,所有因贫、因病、因事故‘自然消户’的族人姓名。他们生前没有户籍,死后没有坟碑,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把他们的名字刻在这里。你把它带出去,就算我们没白活。”
那一刻,风停了,雨住了。
陈牧只觉得一股千斤重担压在了心头。
他没有说话,只是缓缓站直身体,然后,在所有村民震惊的目光中,双膝重重跪地,朝着那只陶罐,朝着那群被世界遗忘的人们,深深地俯下身,额头触碰潮湿而冰冷的土地,一连三下。
“你们的名字,我带回去了。”他抬起头,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
人群静默了良久,压抑的啜泣声在人群中此起彼伏。
终于,一个约莫七八岁、瘦得只剩一双大眼睛的孩子怯生生地从人群中挤出来,手里攥着一张揉得不成样子的纸,递到陈牧面前:“我叫龙崽,八岁,想吃糖。”
陈牧看着那孩子,眼眶一热,随即笑了。
他利索地起身,打开保温箱的另一个隔层:“不止有糖,还有这个。”他拿出几颗水果糖塞进孩子手里,同时将一张崭新的表格递给了带头的老者——那是一张空白的学籍登记表。
当夜,山野间的临时驿站里,陈牧将那只沉重的陶罐供在桌上,用一根红绳系上一枚铜钱,挂在了陶罐正上方的墙头。
窗外雨已停歇,清冷的月光洒落进来,照得那枚铜钱泛着微光。
突然,铜钱毫无征兆地、极其轻微地震动了三下,发出了几不可闻的“嗡”声。
这是奶奶教给他的“安魂响”。
只有被真心铭记、承载着厚重思念的名字靠近时,这枚浸染过香火的铜钱才会给出回应。
三响,不多不少,代表着天地人三才的认可。
陈牧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伸手轻轻抚摸着冰冷的罐身。
他拿出地图,在“石坪寨”的位置上,用红色的笔郑重地画上一个圈,标注为“石坪站”。
他凝视着地图上那个新增的标记,忽然低声自语:“以前我总以为,送出这一单,是我在帮他们。直到今天我才懂得,是他们,在教我怎么把一个人的名字,重新种回到这片土地里。”
话音刚落,远处石坪寨所在的山梁之上,一点昏黄的灯火,在沉沉的夜幕中悄然亮起。
那灯火不大,却异常清晰,像是一只睁开的眼睛,在黑夜中遥遥地注视着他。
陈-牧心中一动石坪寨今夜,注定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