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播里的声音冰冷如铁,像一把淬了毒的刀,精准地刺入这座城市每一位居民的神经末梢。
恐慌如瘟疫般无声蔓延,比两周来任何一场“梦境反击”造成的破坏都要彻底。
因为这一次,敌人不再是虚无缥缈的梦魇,而是悬在每个人头顶的、名为“社会权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就在这片压抑的死寂中,张建国的手机屏幕亮了。
那是一条来自未知号码的短信,内容却带着官方不容置疑的口吻:“经系统初步筛查,您名下无合法户籍记录。为避免社会权益受损,建议您尽快前往D3号核验点办理异常状态澄清。”
每一个字,都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脏上。
无合法户籍记录……他不是没有,而是他的“过去”被整个抹除了。
那个曾经的、不愿再提起的身份,连同那场让他失去一切的灾难,都被一张轻飘飘的死亡证明彻底封存。
现在的“张建国”,只是一个借来的空壳。
恐惧瞬间攫住了他。
他不敢回家,不敢面对那间小小的出租屋,仿佛那里也布满了无形的眼睛。
他像一只受惊的野狗,仓皇逃窜,最终蜷缩在城市边缘一座废弃桥洞的阴暗角落里。
冷风灌进他单薄的衣衫,他却感觉不到寒冷,只是抱着膝盖,一遍又一遍地喃喃自语:“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不是人……”
这句绝望的低语,是他内心最深处的恐惧。
如果连官方数据都否认他的存在,那他与那些在梦境中被彻底遗忘、化为虚无的“数据幽灵”又有什么区别?
他颤抖着捡起一块尖锐的石头,用尽全力划向自己的手臂。
他需要疼痛,需要最原始的感官刺激来证明自己还“活着”。
鲜血渗出,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可这疼痛非但没有让他安心,反而让他更加混乱。
这是真实的痛吗?
还是系统为了让他相信自己是人,而模拟出的虚假信号?
就在他陷入自我否定的疯狂漩涡时,一双沉稳有力的手按住了他。
陈牧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挡住了桥洞外惨白的路灯光。
他没有问任何问题,只是沉默地看着张建国手臂上那道狰狞的伤口,眼神深邃得像一潭不见底的古井。
下一秒,他弯下腰,不由分说地将精神恍惚的张建国背了起来。
“陈……陈牧?”张建国虚弱地唤了一声,“我们去哪?我不能回去……”
“不去你家。”陈牧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带着一种能安抚人心的力量,“去拿回你的名字。”
凌晨四点的城市,街道空旷得如同鬼蜮。
陈牧背着一个成年男人,步伐却不见丝毫迟缓,径直走向市中心。
他们的目的地,正是短信上提到的D3号核验大厅。
大厅门口,景象令人心惊。
明明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这里却已排起了数百米的长队。
队伍里的人们个个面色惨白,神情麻木,手中紧紧攥着一张打印出来的编号纸条,像是等待被送进屠宰场的牲畜,沉默地接受未知的命运。
队伍前方,刺耳的警报声不时响起。
“嘀!警告!灵能残留超标,列入二级观察名单!”一台造型冷酷的安检机器前,工作人员面无表情地接过一个中年男人的身份证,看了一眼屏幕上的数据,随手将那张象征着公民身份的卡片扔进旁边的红色回收箱,像丢弃一张废纸。
“下一个!”
中年男人面如死灰,嘴唇蠕动着想说什么,却被身后全副武装的安保人员粗暴地推到了一边。
一个又一个,同样的情景不断上演。
被撕掉的身份证,被列入的观察名单,让队伍里的气氛愈发压抑。
这不是核验,这是一场清洗。
一场针对所有在“梦境反击”中沾染了异常能量的人的、冷酷无情的清洗。
终于,轮到了陈牧。
他将张建国放在一旁,从口袋里掏出自己那张因为常年放在一起而有些卷边、皱巴巴的身份证,平静地递了进去。
安检员不耐烦地接过,往机器上一刷。
没有预想中的警报,也没有任何数据读条。
在身份证接触到感应区的刹那——“轰!”
一声剧烈的爆响,整台精密的安检机器竟炸出一簇耀眼的电火花,屏幕瞬间化作一片漆黑,紧接着,一行猩红如血的巨大字体疯狂闪烁跳出,照亮了周围所有人惊恐的脸:
“检测到至尊骨残余波动!危险等级:极高!立即隔离!”
话音未落,大厅内侧的通道里猛然冲出八名手持高压电击枪的特勤人员,他们动作迅捷如猎豹,瞬间将陈牧包围。
冰冷的枪口对准了他身体的每一个要害。
然而,陈牧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们一眼,仿佛他们手中的致命武器不过是孩童的玩具。
他甚至没有理会包围圈,直接伸手推开挡在身前的两名特勤,径直走向登记台。
那两人只觉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传来,踉跄着倒退数步,满脸骇然。
“我今天不是来被审的,”陈牧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死寂的大厅,“是来补户口的。”
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他猛地撕开了自己的上衣。
“嘶啦——”
布料破碎的声音在大厅里显得格外刺耳。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只见他健壮的胸膛上,赫然烙印着一道狰狞的陈年烧伤疤痕。
那疤痕的形状……竟与那个神秘组织“留名居”的徽标,一模一样!
不等众人从震惊中回过神,陈牧一把抓起登记员桌上的电子笔,翻开一本空白的纸质申报表,用笔尖蘸了蘸自己手臂上之前被石头划破的伤口,以血为墨,在“姓名”一栏的空白处,一笔一划地写下:
“陈牧。父,陈永昌。母,林秀英。生于云溪峒。九九年十二月三日,因家族排斥,被迫注销户籍。”
每一个字都写得力透纸背,带着无尽的沉重与不甘。
写完,他看了一眼自己胸口那道与他血脉相连的疤痕,眼神一凝,竟握着电子笔,狠狠地将笔尖插进了伤疤的中心!
“噗嗤!”
血肉被刺穿的轻响让在场的所有人心头一颤。
鲜血顺着笔杆涌出,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握着那支“血笔”,在申请理由一栏继续写道:
“此身未死,此名未弃。今以血为证,申请恢复公民资格。”
写完最后一个字,他松开手。
那支电子笔兀自插在他的胸口,而申报表上的鲜血,仿佛拥有了生命一般,顺着纸张的纹理流淌而下。
它没有散开,反而自发地聚成一条微型的血色河流,蜿蜒着,精准地流过表格下方每一个需要审批盖章的位置。
最终,所有血流在表格的右下角汇聚,形成了一个古朴苍劲的篆体大字——
全场死寂,落针可闻。
后台监控中心,一名技术员看着眼前匪夷所思的一幕,双手颤抖地敲击着键盘,调出了一个尘封多年的数据库。
他失声惊呼:“天啊……这血流的轨迹……完全符合百年前旧列国盟约中记载的‘真名契印’物理法则!这是……这是以自身存在为锚点,强制天道认可的古老仪式!”
更骇人的一幕发生了。
不仅仅是D3核验点,在这一瞬间,全市所有正在排队等待核验的人,手中紧握的身份证竟同时滚烫起来!
人们惊叫着松手,只见那些卡片的背面,竟凭空浮现出同一行烙印般的小字:
“持有者真实姓名已被记录,不可二次定义。”
遍布全市的监控中心内,警报声响彻云霄,红灯疯狂闪烁。
无数条数据流指向同一个源头——D3核验点,陈牧!
“立刻终止所有核验流程!立刻!”来自最高指挥部的急令以嘶吼的方式下达。
但,已经晚了。
陈牧缓缓拔出胸口的笔,任由鲜血流淌。
他拿起登记台上的扩音话筒,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向着整个城市,向着这个试图抹杀他们的世界,发出了自己的宣告:
“你们可以删除档案,可以篡改数据,可以制造AI幻象来混淆视听!但有一种东西,你们永远抹不掉!”
他的声音通过扩音器,通过无数个连接着系统的频道,响彻在每一个角落。
“那就是记忆!只要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记得你叫什么,你就没有死!”
话音落下的瞬间,一直呆立在旁的张建国,眼中突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
他像是被一道惊雷劈醒,猛地冲到另一张空白的申报表前,学着陈牧的样子,用自己手臂伤口上的血,狠狠地在表格上按下一个鲜红的手印!
他仰天嘶吼,声音沙哑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力量:“我不叫张建国!我叫张狗剩!我娘给我取的名字!我要这个名字,活到我进棺材里!”
深夜,城市的另一端。
一间古色古香的茶室内,苏清蘅手持一面边缘泛着青光的古镜,照向窗外漆黑的夜空。
镜面中,赫然映照出常人无法看见的景象——万千微弱的光点,正从城市的各个角落缓缓升起,如同夏夜的萤火,最终汇聚成一条横贯天际的璀璨星河。
那,是所有被唤醒的真名,在灵界投射出的存在轨迹。
她纤长的手指轻轻抚过冰冷的镜面,低声自语,仿佛在回答一个困扰了她许久的问题:“天道枷锁……原来,是从‘否认存在’开始的。”
与此同时,陈牧已经骑上了他那辆破旧的电动车,穿行在下着小雨的深巷里。
车后座的保温箱里,整齐地码放着三十份还冒着热气的饭菜,每一份饭盒上,都压着一张崭新的、闪着金属光泽的箔片。
他路过一个已经化为残垣断壁的报刊亭旧址,那是他曾经的“家”。
他停下车,从怀里取出一盏崭新的应急灯,挂在了断墙最显眼的位置。
他没有接通任何电源,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便转身跨上电驴,消失在雨幕深处。
就在他身影消失的刹那,那盏悬挂在废墟上的应急灯,毫无征兆地、幽幽地亮了起来。
那不是刺眼的电光,而是一种更深沉、更温润的光芒,如同呼吸般明灭。
在无尽的黑暗里,仿佛有一双沉睡了太久的眼睛,缓缓睁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