锅底灰事件后的第十天,阴霾尚未散尽的城市迎来了一缕虚假的阳光。
市政府高调推出了名为“数字缅怀平台”的官方应用,宣称将运用最前沿的AI技术,通过分析失踪者留下的微量信息,精准还原其生前影像。
通告温情脉脉,鼓励所有在灾难中失去亲人的家属上传DNA样本,以“完成身份识别的最后闭环”。
这套说辞无懈可击,充满了科技向善的人文关怀,迅速获得了市民的拥护。
然而,在A-3区安全屋的地下数据库里,阿兰的脸色却比窗外的天气还要阴沉。
她带领的小组通宵分析平台代码,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注册协议角落,找到了那行用最小号字体标注的条款:“用户在此不可撤销地授权平台,对所有关联历史数据进行必要的、合规性的数据清洗与格式化。”
“清洗?”阿兰的指尖在屏幕上划出一道冷厉的痕迹,“这是格式化,是彻底删除!”
更诡异的事情接踵而至。
多位第一时间登记了信息的家属,通过秘密渠道向他们反馈,自从提交了DNA和亲人资料后,他们便开始被同一个噩梦纠缠——梦里,他们站在一片火海前,亲手将亲人的遗照、遗物一件件投入烈焰,脸上带着一种麻木的解脱。
“他们在用科技让人自己忘记。”阿兰一拳砸在桌上,咬牙切齿地说道,“这比直接篡改档案恶毒一百倍!”
老赵已经连续三个晚上从同一个梦中惊醒了。
梦里没有火海,只有一个冰冷的、散发着铁锈味的焚化炉。
他机械地将一麻袋沉甸甸的衣物奋力推向炉口,就在麻袋倾斜的瞬间,袋口松开,一张苍白的小脸从里面滚落出来,黑洞洞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他。
那是他三十年前走失的女儿。
汗水浸透了床单,他猛地坐起,心脏狂跳不止。
他冲到书柜前,发疯似的翻找那本锁在最深处的旧日记。
九十年代的页面已经泛黄发脆,他颤抖着翻到女儿走失的那一年,却发现最关键的那一页,被人整整齐齐地撕掉了,只在书脊处留下了一道参差不齐的锯齿状痕迹。
记忆的空洞和梦境的真实,像两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咽喉。
他再也撑不住了,跌跌撞撞地找到了陈牧。
“陈先生……”老赵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浑浊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我问你个事……我是不是……是不是真的烧过我女儿的东西?”
陈牧没有立刻回答。
他沉默地盯着老赵眼底深处的恐惧与茫然,那是一种被强行挖空了灵魂的虚无。
他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得近乎冷酷:“你还记得她的小名吗?”
这个问题像一道闪电,劈开了老赵混乱的思绪。
他怔住了,嘴唇翕动了半天,才挤出一个模糊的音节:“……小……小豆芽。”
这两个字仿佛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陈牧点了点头,转身走向墙角的低温保温箱。
在一排排标记着危险符号的样本之下,他从最底层取出一只锈迹斑斑的铁盒。
打开盒盖,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枚塑料已经褪色发白的发卡,发卡上还夹着一张因年代久远而泛黄的纸条,上面的字迹已经有些模糊,却依然清晰可辨:“赵小豆芽,五岁,爱唱《茉莉花》。”
老赵的瞳孔骤然收缩,他伸出手,却又不敢触碰,仿佛那枚小小的发卡有千斤重。
陈牧带着他,重新回到了三十年前的环卫站焚化点。
这里早已被夷为平地,取而代之的是一座灯火辉煌的商业广场。
两人来到地下三层车库,空气中弥漫着尾气和潮湿的气味。
陈牧无视来往的车辆,径直走到一个偏僻的角落,蹲下身,在一道不起眼的排水沟缝隙里,用一把特制的小刀小心翼翼地抠出了一块焦黑的陶片。
他从怀里取出一小瓶苏清蘅特调的药水,滴了几滴在陶片上。
只见一阵微弱的白雾升腾而起,焦黑的表面下,一行几乎被烧毁的小字奇迹般地浮现出来:“95.7.12,幼童遗物一批,编号MJ8842,依令销毁。”
正是老赵女儿的档案批次。
陈牧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短小的白蜡烛,点燃,将那枚褪色的发卡轻轻放在陶片之上。
烛光摇曳,映着他平静而坚毅的脸庞。
“你不记得,不代表她没活过。”
一句话,击溃了老赵最后一道防线。
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压抑了三十年的悲恸与困惑在这一刻轰然决堤。
他终于想起来了,所有被撕碎的记忆碎片,在烛光的牵引下重新拼凑完整。
那个清晨,女儿穿着崭新的红裙子,拉着他的衣角央求:“爸爸明天带糖回来。”而他笑着答应,转身离去,却再也没有回过那个家。
因为就在那天晚上,他被一纸紧急调令从环卫站调离,派往一个偏远的哨所。
三年后,他才被允许回家,但关于女儿的记忆已经变得模糊不清,而他自己的档案上,则被悄然标注了一行字:“精神状态不稳定,建议长期观察。”
第二天,一场名为“梦境反击战”的行动,在城市的各个角落悄然打响。
陈牧让所有受到噩梦困扰的家属,在每晚睡前,对着录音笔大声念出亲人的名字、生日、外貌特征和最难忘的往事,然后整夜循环播放。
同时,他在多个老旧小区的隐蔽处,架设起老式的磁带机,整夜播放着《茉莉花》、《小白菜》这些八九十年代流传甚广的民谣——根据苏清蘅的考证,这些歌曲,是当年那批“非正常死亡”群体,在世间最后听过的声音。
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许多曾经使用过“数字缅怀平台”的人,噩梦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无比清晰的真实梦境。
有人在梦里看见母亲临终前紧紧握着自己的手,掌心的温度真实得让他落泪;有人听见失踪多年的父亲,用带着浓重乡音的口吻,呼唤着自己早已忘记的乳名。
安全屋的技术组监测到了这一异变。
他们骇然发现,这些由民谣诱发的梦境脑波,其频率曲线竟与守约者组织百年前古籍中记载的一种名为“魂契共鸣”的现象,完全一致!
深夜,城市之巅,苏清蘅手持一面古朴的铜镜,镜面对准脚下如巨兽般沉睡的城市。
在她的视野里,城市的地下并非钢筋水泥,而是一张由无数光线交织而成的地脉网络。
原本,代表着个体记忆的微弱光流,正被一股强大的吸力从各个节点强行抽离,汇入一个巨大的、黑暗的中心。
但此刻,随着民谣的声波在城市中扩散,某些区域的光流竟开始逆转!
那些被抽离的、即将消散的微弱意识,正沿着声音的脉络,重新寻找归途,附着于现实的节点之上。
苏清蘅猛然醒悟,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彩:“我明白了!他们用科技切断记忆的经络,我们就用最原始的声音,把它们重新织回来!”
她激动地转身,想立刻将这个发现告诉陈牧,却看到他正站在桥洞的墙壁下。
昏黄的灯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手里拿着一截炭笔,正在粗糙的墙面上画着一幅巨大的群像。
画面上是无数个模糊的人影,手拉着手,围成一个巨大的圆圈。
而在圆圈的中央,他刚刚画完一个戴着眼镜的小女孩,额前,正是一枚褪色的发卡。
他头也不抬,仿佛早已洞悉一切,声音平静地传来:“老赵今天早上,把家里的钥匙挂在她新立的坟头了。这笔账,还得接着算。”
远处,一群放学的孩子正在路灯下跳着皮筋,嘴里哼着走调的《茉莉花》。
稚嫩的歌声飘荡在夜色中,撞上远处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玻璃幕墙,被反弹回来,汇成一片持续不断的嗡鸣,像沉睡了三十年的千万个名字,在同一时间苏醒。
“梦境反击”持续了整整两周。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场无声的拉锯战将永远持续下去时,一则来自市政府的紧急通告,以不容置喙的姿态,强行切入了城市里每一个还在播放着声音的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