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的风,带着钢铁锈蚀的冷意,吹过陈牧的脸颊。
他停下脚步,目光死死钉在废弃公交站亭的公告栏上。
昨天才张贴的《归来名录》,此刻被一层刺眼的红漆野蛮覆盖,淋漓的漆水仿佛凝固的血泪。
四个扭曲狰狞的大字在晨雾中散发着不祥的气息:“死人勿扰”。
这不仅是涂鸦,这是挑衅,是宣告。
陈牧缓缓蹲下身,四周寂静无声,只有远处传来的第一班公交车的引擎低吼。
他没有被愤怒冲昏头脑,指尖如蜻蜓点水般,轻轻抚过那尚未干透的红漆。
触感黏腻,一股微弱的灼烧气味钻入鼻腔,像极了某种化学溶剂与灵力碰撞后留下的焦臭。
“有点意思。”他低声自语,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他掏出手机,没有开闪光灯,从多个角度将这片狼藉拍下,特别是那漆面边缘细微的碳化痕迹,被镜头无限放大。
做完这一切,他从随身携带的保温箱底层,取出一个密封的油纸小包。
纸包打开,里面是淡黄色的粉末,散发着一股清冽的草木香。
这是苏清蘅用七种凝神草药特制的“醒神散”,本是用来稳定归来者们脆弱的精神磁场。
陈牧捏起一撮,不动声色地将粉末均匀撒在名单被毁的四角。
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像个普通路人一样,靠在一旁生锈的公交车骨架上,静静等待。
不到半小时,天光渐亮,晨练的老人们三三两两地出现。
“哎哟!这谁干的缺德事!”一位提着剑的老大爷最先发现了异常。
很快,公告栏前围起一小撮人。
晨雾中的水汽浸润了名单的纸张,与那“醒神散”的粉末发生了奇妙的反应。
药粉遇水,竟泛起一层淡淡的青光,如同最精密的显影液。
红漆之下,一些被侵蚀得不那么严重的字迹,竟在这青光笼罩下,重新变得清晰可辨。
“快看!这不是……老李家的儿子李卫国吗?”人群中,一个阿姨指着一个显现出来的名字,声音发颤,“前年我还见他在桥底下烤红薯卖,怎么就……就上了这名单?”
“是啊,他不是失踪了吗?原来是回来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
人群开始骚动,那些名字不再是冰冷的符号,而是一个个活生生的记忆。
有人拿出纸笔,开始自发地传抄那些还能辨认的名字,仿佛在进行一场与遗忘的赛跑。
陈牧看着这一幕,悄然隐入晨雾之中。
火种已经点燃,他要去看另一场大火。
中午,炙热的阳光炙烤着城市,阿兰的电话急促地打了进来,声音里满是压抑不住的焦慮:“陈牧!出事了!城南、城西、还有大学城,三个站点同一时间断联!所有登记册上的名字都在自动褪色,我们留下的铜片气息也完全消失了,连聋哑人张伯的煤油灯信号都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干扰,根本打不出来!”
陈牧赶到其中一个站点——老城区的社区活动室。
推开门,一股寒意扑面而来。
满墙原本用特制墨水手写的名单,此刻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擦拭过,墨迹消散,只在墙皮上留下比水痕更淡的印记。
这不是自然消退,这是精准清除。
他环顾四周,目光锐利如鹰。
活动室里空无一人,只有中央空调的嘶嘶声。
他的视线最终定格在正对着名单墙的那个空调风口上,冷风正持续不断地吹拂着墙面。
陈牧走过去,踩着椅子伸手探向风口。
掌心收回时,沾上了一层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细微金属粉尘。
他将粉尘捻了捻,一种冰冷的、非自然的触感传来。
“纳米级别……”他眼神一凛,立刻转身翻找墙角的垃圾桶。
在一堆废纸和果皮之下,他抽出了一张被撕得粉碎的工程单。
他耐心地将碎片拼凑起来,一行小字清晰地映入眼帘:“天工阁外包清洁服务·纳米雾化除尘”。
天工阁。
陈牧的嘴角扬起一抹嗜血的冷笑:“玩高科技抹杀是吧?不是自然消亡,是有人怕这些名字太响亮。”
当晚,陈牧没有选择直接对抗。
硬碰硬,只会落入对方预设的战场。
他带着苏清蘅,开始了一场特殊的“走访”。
他们敲开的,是七户曾受益于“自主配送”服务的家庭。
这些家庭里,都有一个“归来”的亲人。
他不提名单被毁的事,只说在做一个关于“城市记忆”的活动,请每家人用最拿手的方式,做一道家常菜。
唯一的请求是,用他们提供的那种老式铝饭盒来装,并在饭盒底部,用油性笔记下做菜之人的姓名和“归来者”的姓名与住址。
家人们虽有疑惑,但对陈牧的信任让他们没有多问。
很快,番茄炒蛋的酸甜、红烧肉的酱香、清蒸鱼的鲜美……一道道充满烟火气的家常菜,被装进了三十六个一模一样的铝饭盒里。
次日黎明,天边泛起鱼肚白。
陈牧和苏清蘅将这三十六个饭盒,整整齐齐地码放在市中心广场最显眼的台阶上。
每个冰冷的铝饭盒盖上,都贴了一张手写的便签。
“这是我妈做的西红柿鸡蛋面,她说我叫王建军,我没死。”
“我爸瘫了三年,昨天自己夹起了第一口菜。他说他还活着,让我替他谢谢送药的人。”
“我叫刘芳,我做的,给我失踪十年的丈夫赵德柱。我希望他能吃到。”
旁边没有一个人值守,仅立了一块简陋的木牌,上面写着一行字:“取餐请念名字,留下一句真话。”
上午九点,广场上人流渐多。
这奇怪的一幕吸引了无数目光。
有人讪笑着掏出手机拍照,准备发个短视频,标题都想好了:“城市行为艺术?还是炒作?”
然而,当一个衣衫褴褛的拾荒老人颤抖着走到一个饭盒前,念出便签上的名字:“王……建军……”时,他身后一个路过的年轻女子突然捂住嘴,眼泪瞬间决堤:“那是我爸……他失踪十年了,我妈每年清明烧纸,都还在念叨这个名字……”
这一声哭泣,仿佛按下了某个开关。
越来越多的人停下脚步,人群从围观变成了参与。
一个中年男人拿起写着“赵德柱”的饭盒,大声念出名字,然后对着空气喊:“兄弟,你要是听得见,回家看看你老婆!”
饭盒一个个被取走,台阶上却多出了上百张各式各样的手写纸条。
“我也想被人叫一次全名,我叫李狗蛋,我还在。”
“我奶奶的名字是不是还能找回来?她叫张淑芬。”
“我是不是疯了,我竟然觉得这饭是热的。”
正午十二点,台阶上的饭盒已经空无一物,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由“真话”组成的纸条海洋。
而就在此时,城市各个角落,原本信号断联、墨迹消退的留名点,竟有十七处同时发生了异变——那些被擦除的墨迹,如同有了生命一般,在墙壁和纸张上重新浮现,仿佛那些被大声念出的名字,借由众人的心跳与记忆,重新在这片天地间锚定了自身的存在!
深夜,国医馆后院,月华如水。
陈牧独自坐在石凳上,望着苏清蘅晾在竹竿上的一排药布。
药布上,那些复现的名字脉络,在月光下泛着微光。
苏清蘅端来一碗安神茶,轻声道:“你发现没?今天所有复现的名字,都是那些被人亲手递过饭、亲耳听见过发音的。”
“嗯。”陈牧点头,他赌对了。
对抗遗忘的最好方式,不是记录,而是呼唤。
他忽然起身,走向院子里的那口深井。
这是他与“归来”世界沟通的媒介。
他从怀里摸出最后一枚也是最重要的一枚铜钱,毫不犹豫地投入井中。
“以前,它告诉我谁在等我。”他对着幽深的井口,声音低沉而坚定,“现在,该让它听听,是谁在喊谁。”
铜钱落水,荡开一圈又一圈金色的涟漪。
平静的井面倒映着夜空,但那星辰的倒影却开始扭曲、汇聚,竟隐约拼凑出一行行虚幻的文字——正是白天广场上,所有人留下的那些“真话”!
与此同时,远在城市另一端,天工阁戒备森严的地下实验室内,一台监测着全城情绪波动的古董仪表针,发出一声刺耳的悲鸣,猛然撞向代表危险的红色上限区域,指针剧烈颤抖,几乎要崩断。
仪表盘上,一行冰冷的文字疯狂闪烁:检测到未知的超规模“人性共振”。
后院里,陈牧抬起头,看向沉沉的夜空。
那场由人心汇聚而成的共振余波虽已平息,但空气却仿佛被抽干了一般,变得异常压抑和沉重。
远方的天际线,一道微不可查的闪电划过,却没有传来雷声。
一场远比自然风暴更加猛烈的风暴,正在这座城市的上空,无声地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