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注,冲刷着城市每一寸肌理,仿佛要将所有污垢与秘密都涤荡一空。
冰冷的雨水顺着小屋破旧的窗框渗入,在地上积起一滩浅浅的水洼。
电视屏幕上,官方新闻的播报员字正腔圆,声音里不带一丝情感:“‘非法留名网络’,一个未经批准的民间组织,涉嫌严重扰乱我市户籍管理秩序,利用网络平台煽动社会不稳定情绪。根据相关法律法规,该组织的一切活动已被责令立即暂停。”
画面切换,几个熟悉的街角涂鸦点出现在镜头中。
那些曾经用木炭、用油漆、用最朴素的笔触写下的名字,此刻正被高压水枪无情地冲刷。
墙上那句“我还在这里”的标语,被粗暴地撕去一半,残存的纸张在风雨中无力地颤抖,像一声破碎的呜咽。
“砰!”
房门被猛地撞开,裹挟着一身寒气的阿兰冲了进来,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脸色比外面的天气还要苍白。
她手中死死攥着一份文件复印件,纸张因潮湿而有些发皱。
她冲到陈牧面前,将文件拍在桌上,声音因急切而颤抖:“他们动手了!这是我托人从内部搞到的匿名举报材料!”
陈牧的目光落在文件上,那上面用加粗的黑体字赫然列着一份“主谋名单”。
首位,正是他的名字——“外卖员陈某,住址不详,疑似利用群体心理学知识,通过精神操控手段聚集城市流浪及无户籍人员,意图不明。”
“精神操控?他们真敢写!”阿兰气得浑身发抖,她咬着牙,眼中满是愤怒与担忧,“陈牧,他们要把你塑造成一个别有用心的野心家,一个蛊惑人心的罪魁祸首!这是要把你往死里整,做成一个典型,杀鸡儆猴!”
陈牧却异常平静,他没有去看那份足以定罪的材料,只是默默将炉子上温着的一碗姜汤推到阿兰面前,热气氤氲,带着一丝辛辣的暖意。
“喝点吧,去去寒。”
他的声音沉稳如初,仿佛窗外的风暴与他无关。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阿兰急得跺脚。
“总得有人站出来当靶子。”陈牧抬起眼,眸光深邃如夜,“火苗太小,风一吹就灭。只有靶子够大,才能吸引所有的风,让后面的火种有机会烧起来。”
阿兰愣住了,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明明只是一个普通的外卖员,此刻身上却散发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决绝。
次日清晨,雨势稍歇。
陈牧换上了一身干净的旧衣服,主动走进了市中心派出所。
他没有像阿兰担心的那样被捕,而是以“自首”的名义。
接待他的民警一脸诧异,准备好了审讯室和记录本,却发现对方既不交出任何所谓的“证据”,也不为自己做任何辩解。
陈牧只是从随身的布包里,拿出了一本崭新的、硬壳封面的登记册,双手递了过去。
册子的封面上,是他用工整的楷书写下的三个字:《遗名录》。
“这是什么?”年轻的民警皱眉翻开。
里面是一页页手写的名单,每个名字后面都标注了性别、大致年龄、失踪地点和简短的个人特征。
字迹清晰,一丝不苟。
“这里面记录的每一个人,我都愿意为他们的‘存在’负全部法律责任。”陈牧的声音不大,却在空旷的接待大厅里异常清晰,“如果你们的系统里查不到他们,那就请你们,帮我查。”
民警迅速将几个名字输入系统,屏幕上跳出的永远是那一行冰冷的红字:“查无此人”。
他抬起头,眼神变得警惕:“你到底想干什么?”
陈-牧平静地迎着他的目光:“我想让他们回家。”
整整八个小时,陈牧被滞留在派出所内。
没有审讯,没有定罪,只有一种无形的压力。
然而,他策划的风暴,却在外面以惊人的速度成形。
不知是谁第一个得到消息,市民们开始自发地向派出所聚集。
他们没有冲击警戒线,没有过激的口号,只是安静地站在大门外,隔着冰冷的铁门,一遍又一遍地高声喊出自己失踪亲人的名字。
“张建军!你听到了吗!爸爸来找你了!”
“李慧!妈妈在这里!你快回来啊!”
一声声呼唤汇成一股洪流,拍打着派出所的墙壁,也拍打着每一个听者的心脏。
舆论的压力如同实质,警方最终只得将陈牧放出,一名年长的警官在他临走前低声警告:“年轻人,有些事不是你能扛的。这次是谈话,再有下次,就不是这么简单了。”
陈牧点点头,没有说话。
当他走出大门,面对早已等候多时的记者们的长枪短炮时,他微微低下头,任由闪光灯捕捉他略显疲惫和落寞的身影。
人群中,阿兰心疼地看着他,而陈牧的嘴角,却在无人察觉的阴影里,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三天后,风向骤变。
陈牧的“示弱”和民众的呼声,成功撬动了舆论的冰山一角。
几家有影响力的深度调查媒体开始跟进,他们拿着《遗名录》的复印件,逐一进行核实。
很快,一篇报道引爆了全网:经记者多方走访查证,《遗名录》中首批核实的三十七人,确为真实存在的失踪人口!
其中五人,更是在报道发出的同时,于偏远的乡镇被找到,与失散多年的亲人相认。
一石激起千层浪!
更有人顺藤摸瓜,扒出了十年前一桩被定义为“意外”的矿难档案,发现赔偿名单中存在大量伪造信息和“幽灵户口”,与《遗名录》上的几个名字高度重合。
公众的怒火被彻底点燃。
那个所谓的“非法组织”,瞬间从扰乱秩序的罪名,变成了为民请命的悲壮缩影。
而陈牧,这个被官方定性的“主谋”,却在这场舆论风暴的中心,选择了彻底的沉默。
他依旧每天穿着那身蓝色的外卖服,骑着电瓶车穿梭在城市的街头巷尾。
只是,他的外卖保温箱里,总会多出几份无人点单的“加餐”。
这天深夜,他将车停在一个潮湿的桥洞下,把一份还冒着热气的饭盒放在蜷缩在角落的阴影里。
那人影抬起头,正是之前在涂鸦点遇到的张建国。
“吃吧,还热着。”
张建国接过饭盒,狼吞虎咽,含混地问:“陈哥,现在外面都说你是英雄,我们是不是……”
“接下来,你们得躲着我走。”陈牧打断了他,声音低沉。
“为什么?”张建国一愣。
陈牧没有解释,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看着远处城市的灯火,轻声道:“脏水马上就要泼过来了,总得有人站在最前面,把它们都挡住。”
清明节前夕,在巨大的舆论压力下,官方终于做出让步,宣布成立“历史遗留户籍问题专项复核小组”,并破例允许民间提交相关佐证材料。
消息发布当晚,陈牧再次出发。
他骑着电瓶车,像一个不知疲倦的幽灵,穿越了大半个城市。
他去了十二个地方,那是他们最初留下名字的十二个关键地点。
他没有留下新的痕迹,反而在逐一收走那些旧物——墙缝里的半截炭笔、埋在树根下的铜片、被遗弃在角落的煤油灯罩……这些都是最初那批“留名者”的信物。
他将这些充满回忆与决心的物品,小心翼翼地封入一个早已准备好的铁盒。
然后,他来到城市边缘的云溪峒后山,在一棵百年老槐树下,将铁盒深深埋入土中。
做完这一切,他拿出刻刀,在粗糙的树干上,一笔一划地刻下一行字:
此地无人,火由风传。
返程的路上,他敏锐地察觉到身后有两道鬼祟的影子在跟踪。
是便衣。
陈牧心中一凛,面上却故作慌乱。
在一个拐角,他猛地加速,随即又是一个急刹,假装失手将自己的手机摔了出去,屏幕碎裂,摔进路边的排水沟。
跟踪者立刻上前查看,确认目标已经“失联”。
而陈-牧则趁机拐入一条错综复杂的小巷,消失在夜色中。
他们不会知道,那部手机只是一个空壳,他早已将所有真正的联络方式,转移到了另一处——那枚由苏清蘅保管的、充满秘密的青铜古镜碎片之中。
清明节的清晨,薄雾笼罩着大地。
没有统一的号召,没有组织的动员,一场名为“唤名祭”的仪式,在全国各地自发地举行。
人们点燃手中的纸灯笼,或是在河边放下承载着思念的水灯,逐个念诵那些被找回、或仍在寻找的名字。
一个社区广场的直播画面中,一个小男孩举着一支小小的蜡烛,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他哽咽着对着镜头说:“爸爸,邻居们都说你是黑户,是消失的人……可妈妈说你还活着,只是迷路了……今天,我能像别的小朋友一样,大声地叫你一声爸爸了吗?”
话音未落,仿佛一个无声的开关被瞬间启动。
全国三千多个社区的电子屏幕,无数正在观看直播的手机、电脑,在同一时刻,同步闪现出一行白色的字体。
它并非来自任何官方平台或新闻推送,而是由无数人,在同一时间,通过本地论坛、微信群、手写板、甚至投影仪,自发上传、书写、投影出的同一句话:
“我叫XXX,我没有消失。”
每一个XXX,都替换成了一个真实的名字。
这股由无数个体汇聚而成的数据风暴,瞬间冲垮了所有的网络屏障,形成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数字奇观。
而在城市另一端,天工阁总部的监控室内,一名高层领导正死死地盯着屏幕上疯狂跳动的数据流,脸色铁青。
他猛然调出那个被他们死死盯住的“头目”的轨迹图。
“报告!目标陈牧,近一周行动轨迹分析完毕!”下属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可置信,“全部都是正常的跑腿订单,路线零散,覆盖全城,最长单点停留时间不超过十七分钟!没有任何异常集会迹象!”
他盯着地图上那条由无数个点组成的、如尘埃般散乱的路线,一股彻骨的寒意顺着脊背猛地爬上大脑。
他终于明白了。
他们动用所有力量去盯防的那座“火山”,从头到尾都只是一个幌子。
原来真正的火种,从来就不曾集中在某一个人身上。
它在那个小男孩的眼泪里,在每一声被喊出的名字里,在千千万万普通人,于同一瞬间,共同开口的那一刻。
燎原之火,已然失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