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的城市天穹下，无形的巨网正悄然收紧。
清明唤名祭后的第三天，巡弋在钢铁森林上空的无人机如一群群嗜血的钢隼，巡查频次骤然翻倍。
与此同时，身穿制服的社区网格员们手持终端，开始了地毯式的逐户排查，他们的任务只有一个——扼杀任何“异常聚集”的火苗。
风暴的中心，陈牧却像是被遗忘的孤岛。
他的骑手账号被平台精准地限流，派单量从日均百单锐减至不足五单，每一单都相隔数小时，仿佛在用这种无声的方式宣告他的职业死刑。
但他不急，一丝一毫的焦躁都未曾流露。
他依旧每天清晨准时出车，只是保温箱的底层多了一层厚实的锡纸。
在那之下，几份没有订单号、仅标注着“自提”的餐食，正悄悄替换掉那些本该被送出的、屈指可数的派单。
这些被他称为“匿名加餐”的饭盒，地址无一例外，全指向那些曾在名字饭摊留过名的边缘住户，那些最容易被遗忘，也最容易被压垮的普通人。
第一单，城西，红砖老楼。
楼道里光线昏暗，弥漫着潮湿的霉味。
陈牧在二楼的拐角处停下脚步，电驴的马达早已熄火，他像个幽灵般融入阴影。
楼上传来压抑的争吵声，一个女人的声音带着哭腔：“谁让你收这种来路不明的饭？疯了吗你！这要是被人捅上去，孩子上学怎么办！你是不是想害死我们一家！”
男人的声音粗哑而疲惫：“……可那上面有咱爸的名字啊。”
争吵戛然而止，只剩下沉重的喘息。
陈牧没有再向上走一步，更没有敲响那扇斑驳的铁门。
他只是轻轻将温热的饭盒塞进老式防盗门的缝隙里，饭盒上贴着一张小小的便签，字迹潦草却有力：“趁热吃，别问是谁。”
做完这一切，他转身下楼，脚步轻得像一片飘落的叶子，未惊动任何尘埃。
当晚，月色如霜。
苏清蘅坐在窗边，用一块柔软的丝绸反复擦拭着那枚破碎的青铜古镜。
镜面虽已残缺，却依旧流淌着古老而神秘的光泽。
忽然，她动作一滞，古镜的碎片上，竟映出一幅微缩的城市地图。
地图之上，数十个微弱的光点如萤火般接二连三地闪烁起来，从城东的棚户区到城西的老公房，再到城北的安置点，连成一片稀疏却顽强的星海。
那是炉火的光芒。
是那些收到“匿名加餐”的人们，在确认四下安全后，不约而同地打开了家中的炉灶。
他们没有吃掉那份无人认领的饭菜，而是将其倒入锅中，添上水，加上自家的蔬菜，咕嘟咕嘟地炖煮起来。
升腾的，是食物的香气，更是无声的宣告。
苏清蘅的眼眶有些湿润，她轻声对着空气说：“陈牧，他们在用人间的烟火回应你。”
阳台的破旧躺椅上，陈牧正“咔嚓”一声咬下一大口苹果，闻言，他含糊地笑了笑，声音里带着一丝玩味：“不，清蘅，他们不是在回应我，是在回应自己心里憋着的那口气。一口饭，可以填饱肚子，也可以点燃骨气。只要还有人愿意为这口滚烫的饭冒一点风险，那火，就没灭。”
话音未落，他口袋里的手机发出一阵急促的震动。
屏幕亮起，一条冰冷的平台警告弹出：【警告：因您的账号存在严重“疑似刷单”行为，严重扰乱平台秩序，现决定冻结账户七日，以待核查。】
陈牧看都没看第二眼，手指一划，删掉了通知。
他将苹果核精准地抛进远处的垃圾桶，转头看向屋内的苏清蘅，眼神里没有丝毫沮丧，反而亮得惊人：“清蘅，明早城南国医馆几点开门？”
次日清晨，天色微曦。
陈牧脱下了那身熟悉的骑手服，换上了一件崭新的志愿者红马甲，出现在城南安置区的义诊现场。
这里人头攒动，大多是行动不便、被病痛折磨的老人。
他不挂号，不问诊，更不与任何人攀谈。
他就像一个最不起眼的螺丝钉，专心致志地帮着苏清蘅打下手——熬制汤药，分装膏方，引导人流。
他的动作麻利而沉默，汗水浸湿了后背，却无人留意到他的存在。
然而，就在这看似忙碌的杂役工作中，几包被精心包装、写着“补气安神”的中药，被他趁着递送膏方的间隙，不着痕迹地塞到了几位特定的老人手中。
这些药包的夹层里，藏着比米粒还小的微型录音芯片。
里面没有复杂的指令，没有煽动性的言语，只录下了一段段最质朴的声音——那是他们的子女，在清明唤名祭上，一声声泣血般念出的名字。
一位因中风失语多年的阿婆，颤抖着接过药包时，指尖无意间触碰到了夹层的硬物。
她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迷惑，随即，一声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呼唤从芯片中传出。
“……小芸？”
阿婆的身体猛地一震，仿佛被闪电击中。
干涸的泪腺瞬间崩溃，两行滚烫的泪水决堤而下。
她干裂的嘴唇哆嗦着，发出了一个含混不清，却足以让身边人惊骇的音节：“……小……芸？那是我闺女……我闺女的小名啊……”
周围的人惊诧地回头望来，寻找声音的源头。
而陈牧，早已弯下腰，拿起扫帚，专注地清扫着地上的药渣，仿佛刚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他只是一个过于勤快的杂工。
中午休憩时分，阿兰行色匆匆地赶来，将陈牧拉到一处僻静的角落，声音压得极低：“牧哥，快走！有人举报，说我们‘借义诊之名，行非法串联之实’，上面的人马上就要来查所有志愿者的背景了！”她的脸上写满了焦虑，生怕陈牧那早已被盯上的身份在此刻暴露。
陈牧却只是平静地拧开水瓶，灌了一大口水。
他从始终不离身的保温箱里，取出了今天最后一份“匿名加餐”——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上面还卧着一个煎得金黄的荷包蛋。
“别急，我今天还没完成配送呢。”他说完，不顾阿兰的阻拦，跨上那辆朴实无华的电驴，一拧油门，便汇入了车流。
他穿过三个街区，绕开所有主干道，最终停在了一家即将拆迁的废品站门口。
站门口的阳光下，坐着一个枯瘦的老人，正费力地用铁钳整理着一堆生锈的铁皮。
老人叫老张，曾是三年前那场震惊全市的矿难中，官方名单上的“失踪者”，如今靠着捡拾城市废品苟延残喘。
陈牧将面递了过去，语气熟稔得像是多年的街坊：“老主顾了，特意给你多加了勺辣子，记得你爱吃这个口味。”
老张抬起头，布满沟壑的脸上看不出表情，但那双接过面的手，却剧烈地抖了一下。
三年前，他“失踪”的那天，手机上最后一条外卖记录，正是这个地址，这份加了双倍辣椒的牛肉面。
夜幕彻底降临。
天工阁的数据监控室内，气氛压抑得如同深海。
负责人双眼布满血丝，死死盯着大屏幕上那条红色的轨迹线。
“调取陈牧今日所有移动路径数据，与城市系统模型进行比对！”
数据流飞速闪过，几秒钟后，结果呈现在所有人面前，令整个监控室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陈牧今天所有的移动路径，每一次转弯，每一次停留，竟与城市垃圾清运车的路线图，达到了百分之九十九点七的重合！
“他在利用环卫系统！他在利用整个城市最庞大、最不引人注意的物流系统，做信息掩护！”负责人猛地从椅子上站起，声音因震惊而嘶哑。
他立刻下令：“追踪！马上追踪那些被他接触过的老人丢弃的药包、还有那些饭盒残渣！截停焚化炉！”
然而，迟了。
当他们动用最高权限，试图追踪那些被当作生活垃圾回收的可疑物品时，终端却反馈回一条绝望的信息——所有来自目标区域的垃圾，都在半小时前，被投入了城东的超高温焚化炉。
屏幕前一片死寂，唯有焚化炉内部的监控画面在无声地播放。
在火焰吞噬掉最后一片纸屑的瞬间，镜头捕捉到一个极其短暂的画面——那是一个饭盒的残片，上面用炭笔写就的半行字迹，在化为灰烬前，清晰地显现了出来：
“你们烧得掉灰，烧不掉声。”
同一时刻，城市另一端的桥洞下，陈牧正和刚收工的张建国碰着酒瓶。
劣质的白酒辛辣刺喉，却能暂时麻痹一身的疲惫。
他醉眼朦胧地仰头，望着被城市灯光污染得看不见几颗星星的夜空，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某个看不见的人说话。
“清蘅，你说……明天会不会下雨？”
他的声音很轻，混杂在桥下车辆驶过的轰鸣声中，几不可闻。
“我想……给更多的人，送一顿热饭。”
夜风不知何时变得有些潮湿而沉闷，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压抑气息。
远方的天际线尽头，云层正在以肉眼难以察觉的速度，无声地堆积、翻滚，仿佛一头正在积蓄力量的远古巨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