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工阁的灯火彻夜未熄,可对于挣扎在城市底层的无数家庭而言,世界已然陷入黑暗。
“关于开放‘历史身份补录通道’的公告”——这行冰冷的宋体字,通过无处不在的电子屏幕,像一柄柄重锤,砸碎了无数人最后的希望。
公告的核心要求,是申请人必须提供“三项以上原始证明材料”。
消息一出,满城死寂,随之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绝望。
“出生证?三十年前发大水,老家的房子都冲垮了,哪还有什么证?”
“户口本……被那个天杀的前夫扣下了,他就是要我当个孤魂野鬼!”
“我们家唯一的合影,就挂在老屋墙上,去年拆迁,连着砖瓦一起,早就碾成渣了……”
哀嚎与哭诉在城市的每个角落响起,却像投入深海的石子,连一圈涟漪都未能激起。
这扇看似敞开的希望之门,门槛却高得足以绊倒所有人。
它不是一扇门,而是一堵画着门框的墙。
当晚,阿兰找到了陈牧,她的眼眶通红,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颤抖与愤怒:“我统计了十几个社区的申报意向,你知道结果吗?符合条件的,不足申报总数的百分之八!他们不是给活路,是画个圈让我们跳!”
陈牧沉默地听着,窗外的霓虹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
他没有说一句安慰的话,只是在阿兰离开后,独自坐了一夜。
第二天清晨,天色微亮,陈牧骑着一辆半旧的自行车,来到了市中心人流量最大的市民广场。
在巨大电子屏那循环播放着“补录公告”的冷光下,他慢条斯理地支起一张小小的折叠桌,摆上一壶热茶,几只纸杯,一叠白纸和一支签字笔。
最后,他拉开了一条白底黑字的横幅,上面只有简简单单的八个字:“你叫什么?我帮你记。”
这怪异的举动很快吸引了行人的注意。
人们围拢过来,窃窃私语,眼神里充满了好奇、困惑与戒备。
一个大妈壮着胆子问:“小伙子,你这是干嘛的?记什么?”
陈牧抬起头,露出一口白牙,笑容温和而坚定:“记名字。政府不认,街坊邻居认。我们自己,认我们自己。”他环视一圈,朗声道:“不信?那你喊一声自己的名字试试。”
人群一阵骚动,面面相觑,却没人敢做第一个。
名字,这个曾经最寻常不过的符号,如今却重若千钧。
就在这时,一个抱着菜篮子、满脸风霜的女人在人群外围犹豫了许久,终于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念叨了一句:“李……秀英。”
“好!”陈牧的声音如洪钟般响起,瞬间压过了广场的嘈杂。
他目光灼灼地看向那个女人,手中笔走龙蛇,在白纸上写下“李秀英”三个大字。
然后,他拿起桌上的红色印泥,对着女人招手:“过来,李秀英!按个手印!”
女人愣住了,在周围人催促的目光中,她一步步挪到桌前,颤抖着将拇指按在了那鲜红的印泥上,再重重地印在自己的名字旁边。
陈牧高高举起那张纸,对着所有人宣告:“好了!李秀英!全城第一个人证有了!我,陈牧,是她的人证!你们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是她的人证!”
人群瞬间沸腾了!
陈牧没有停下,他又掏出一支小巧的录音笔,递到李秀英面前:“李秀英,再说一遍,大声点!让所有人都听见!”
李秀英的眼中猛地爆发出光彩,她挺直了腰杆,用尽全身力气,对着录音笔,也对着整个广场,嘶吼出声:“我叫李秀英——!”
那声音,仿佛撕裂了黎明前的薄雾。
不到两个小时,陈牧的小桌前排起了望不到头的长龙。
人们一个接一个地喊出自己的名字,按下鲜红的手印,将自己的声音录进那支小小的笔中。
那不再是简单的姓名,而是一声声不屈的宣告,一次次对存在的确认。
第三天,这场被命名为“街头自证姓名”的活动,如燎原之火,迅速蔓延至全城十二个街区。
人们不再仅仅依赖陈牧,他们自发地带着锣鼓、哨子、手持扩音器,出现在菜市场、公交站、学校门口,甚至每一栋居民楼下。
“我叫张伟!”“我叫王芳!”“我叫刘建国!”
一声声呐喊汇成了城市的交响,每一个名字都成了一枚砸向无形枷锁的重锤。
一段视频在网络上疯狂传播:一位因战争创伤失语十年的老兵,独自站在烈士陵园门口,指着一块无字碑,用嘶哑到几乎不成调的声音,一遍遍重复着:“王卫国!王卫国!我在!”他身形佝偻,声音破碎,但那份执拗,却让屏幕前的亿万网民潸然泪下。
“你喊我一声试试”,以不可阻挡之势,冲上了热搜榜首。
舆论的潮水,已然失控。
有关部门的人很快找到了陈牧,在一个僻静的茶馆里,他们面色严肃地警告他,此举已构成“严重扰乱公共秩序”,要求他立刻停止。
陈牧平静地为他们添上茶水,语气淡然地反问:“那你们倒是给条不扰秩序的活路?”
对方被噎得哑口无言,最终悻悻离去。
当天晚上,陈牧将所有录音笔里的声音悉心整理,汇集成一个巨大的音频包,命名为《人间回音录》。
他没有上传网络,而是通过最原始的离线U盘,在一个个守望相助的社区志愿者手中流转、复制、扩散。
苏清蘅的实验室里,古镜碎片被安置在精密的监测仪器中央。
当她尝试让超过三千台设备同步播放《人间回音录》时,惊人的一幕发生了——那枚沉寂已久的碎片,竟开始发出微弱的嗡鸣,产生了一种奇特的共振!
仪器屏幕上,无数道细微的能量波纹凭空出现,仿佛那千万声来自人间的呐喊,正在冲刷、侵蚀着某种看不见的巨大屏障。
周日夜晚,全国多地同时出现了难以解释的奇异景象。
一些老旧小区的楼道感应灯,在没有任何人经过的情况下,毫无征兆地自动亮起。
更诡异的是,灯光亮起的持续时间,竟与某位已经故去的居民生前常用的名字长度,在声学波形上惊人地吻合。
一段监控视频里,一个天真的孩子指着那忽明忽暗的灯光,奶声奶气地问:“妈妈,是不是爸爸回来了?”那位年轻的母亲捂住嘴,泪流满面,却用力地点了点头。
同一时刻,天工阁最深处的中央数据监控室,气氛凝重如铁。
一名高级分析员死死盯着面前的光幕,脸色煞白如纸。
光幕上,一组异常数据被标红放大,触目惊心。
“报告!近七日来,‘陈牧’这个名字在全国口语语料库中的出现频率,断崖式下降了百分之九十二!”
他身后的高层领导闻言,瞳孔骤然收缩。
他快步上前,看到了另一组数据——与“陈牧”的消失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数十万个此前从未有过高频记录的陌生姓名,如同雨后春笋般爆发式增长,占据了整个数据图谱。
他伸出手,仿佛想触摸那虚幻的光幕,口中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栗:“火烧不掉纸……雷劈不断声……可他们现在,连名字都不再靠你了。”
是的,民众的力量一旦被唤醒,就不再需要唯一的引路人。
他们自己,就是道路。
夜色渐深,陈牧独自站在窗前,手中拿着一张摊开的城市地图。
他没有看那些繁华的商业区,也没有看那些密集的居民楼,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地图一角,一个被标记为“市烈士陵园”的地方。
城市的喧嚣仿佛隔着一层玻璃,隐约可闻。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
第一波浪潮,是自我的确认。
而下一波,将是记忆的传承。
他伸出手指,在那个红色的五角星标记上,轻轻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