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廉价的智能机屏幕上,灰色的“暂无订单”字样像是一块墓碑,宣告着他在这座城市的又一次死亡。
绝望如冰冷的潮水,一寸寸将张建国淹没。
他不是没有努力过,连续三天,他像个孤魂野鬼,骑着陈牧那辆破旧的电瓶车,在各大商圈、写字楼下徘徊,可系统的派单仿佛长了眼睛,完美地避开了他,一次,又一次。
夜深了,几瓶劣质啤酒下肚,酒精烧灼着他的理智,也点燃了积压在心底的委屈。
他对来送宵夜的阿兰吐露了从未示人的脆弱:“阿兰妹子,你们都说我是重生……可我觉得自己就是个假人,一个拼凑起来的空壳。”他的声音沙哑,带着哭腔,“没有身份证,没有户籍档案,连他妈的领份救济餐,都要靠陈哥拿他自己的身份去担保!我算什么?我到底算什么东西?”
这番撕心裂肺的嘶吼,一字不落地飘进了后屋陈牧的耳朵里。
他靠在门框上,身影隐在黑暗中,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静静地听着,直到张建国的哭声渐渐变成了压抑的抽噎。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张建国被一阵饭菜的香气唤醒。
他顶着宿醉的头痛走出房间,却看见陈牧将一个塞得满满当当的保温箱放在了电瓶车后座上,然后打着哈欠,把车钥匙扔了过来。
“拿着,”陈牧的声音带着一丝慵懒,“今天你当骑手,我去睡个回笼觉。”
张建国瞬间慌了神,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摆着手道:“不,不行啊陈哥!我……我根本没有注册账号,平台不给我派单的!”
陈牧闻言,嘴角咧开一个嘲讽又桀骜的弧度,他拍了拍那沉甸甸的保温箱,发出沉闷的声响:“谁他妈告诉你,送饭非得走平台?”
那一刻,张建国彻底愣住了。
没有导航,没有系统提示音,陈牧就坐在电瓶车后座,像个真正的导航仪,指挥着张建国在城市的脉络中穿行。
他们没有去那些繁华的商圈,反而一头扎进了被繁华遗忘的角落。
那些地方,是任何一个外卖平台都不会划入“热区”的灰色地带。
“左拐,穿过那个桥洞。”
电瓶车驶入城铁高架之下,阴影笼罩下来,光线瞬间暗淡。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和霉味,几个用破木板和油毡布搭建的窝棚零散地分布在水泥墩之间。
陈牧跳下车,从保温箱里取出一份还冒着滚滚热气的猪脚饭,递给张建国。
“去,给那个门口坐着的大爷。”陈牧指了指一个正佝偻着身子,费力修补渔网的老人。
张建国捧着温热的盒饭,手足无措。
“快去啊,”陈牧催促道,“就跟他说,这位师傅请你吃的,别谢我。”
张建国喉结滚动,他从未想过送饭是这样一种形式。
他一步步走近,老人警惕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戒备。
当张建国颤抖着双手,将那份热气腾腾的饭递过去时,他甚至不敢看对方的眼睛,只是笨拙地重复着陈牧的话。
老人愣住了,他看看饭,又看看张建国身上那件不合身的骑手服,最终,他接过了饭,没有说谢谢,只是默默地打开了饭盒,大口地扒拉起来。
下一站,是即将被夷为平地的拆迁废墟。
在一片断壁残垣中,居然有一个用几根钢筋和塑料布撑起的帐篷。
陈牧让他们停下,这次取出的,是一份加了两个荷包蛋的酸菜肉丝面。
一个年轻的女人从帐篷里探出头,怀里抱着一个面黄肌瘦的孩子。
当张建国把面递过去时,女人眼中先是惊疑,随即涌出泪水。
她没有接,而是深深地鞠了一躬。
最后一站,是在一座立交桥的桥墩旁。
几张巨大的广告塑料布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构成一个简陋的庇护所。
陈牧让张建国把保温箱里剩下的所有盒饭都拿出来,一共五份。
几个衣衫褴褛的人从里面钻了出来,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他们看着面前堆成小山的盒饭,眼神里充满了不敢置信。
“这位师傅,请你们吃的。”张建国已经能熟练地说出这句话。
人们迟疑着,不敢上前。
就在这时,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忽然颤巍巍地走到张建国面前,她没有去看饭,而是伸出干枯的手,轻轻摸了摸张建国的胳膊。
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下。
“好孩子……好孩子啊……”老太太泣不成声,“我那可怜的儿子,要是还活着……也该是你这个年纪了……”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狠狠劈在张建国的心上。
他感觉自己不再是一个没有身份的“假人”,不再是一个数据系统里的幽灵。
在老太太温热的泪水中,他第一次真切地感觉到,自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能被感知、能被触摸、能引起他人情绪波动的,人。
傍晚的归途,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张建国一路上沉默不语,直到快到家时,他才主动开口,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陈哥,今天送了多少份,花了多少钱,你得给我记个账。这些人,我都得记住。这份情,我以后得还。”
陈牧坐在后座,迎着风,摇了摇头。
“不是你还,”他的声音平静而深邃,“是他们,在帮你活下去。”
回到那间破旧的小餐馆,陈牧从床底下的一个铁盒子里,掏出了一本封面已经磨损得看不出颜色的破旧笔记本。
他翻开其中一页,递到张建国面前。
张建国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那上面,用一种潦草却有力的字迹,密密麻麻地记录着什么。
“三年前,四月十二日,南二环垃圾中转站,有人目击一疑似失忆男子翻找食物,将找到的半个馒头分给流浪猫。”
“三年前,七月三日,暴雨夜,长虹桥桥洞下,该男子用自己的T恤为一个被玻璃划伤手臂的拾荒者包扎伤口。”
“两年前,一月九日,三十年不遇寒流,有人看见他在街心公园,把自己身上唯一的破棉袄,盖在了一只快要冻僵的流浪狗身上。”
一条条,一桩桩,全是他失踪后,在这座城市挣扎求生的痕迹。
那些他自己都快要遗忘的、被饥饿和寒冷模糊掉的记忆,竟然被一笔一划地记录了下来。
“你看,”陈牧收回本子,声音轻得像一阵风,“你从来都不是什么假人,你早就在这座钢铁森林里活过,用你自己的方式。只是这座城市太忙了,从来没有人愿意为你……为你们,稍稍地低一下头。”
张建国的眼眶瞬间红了,这一次,流下的却不是绝望的泪水。
三天后,一个名为“野路子送饭队”的组织,在城市的灰色地带悄然成立。
队长,是张建国。
队员,则是一群同样被系统排除在外的边缘人:一个因失聪而无法注册平台的聋哑修车工,一个教了一辈子书却没有户口的退休黑户教师,还有一个刑满释放、处处碰壁的中年男人。
他们没有平台,靠的是城中村大妈们的口耳相传。
他们没有统一的收费标准,富裕的多给点,困难的甚至可以免费。
他们的菜单只有一句简单粗暴的话:“你想吃啥,我们想办法给你做。”
运营第一天,他们就接到了七十三笔特殊的“订单”。
其中二十一笔,是陌生人替别人下的单。
备注五花八门,却又惊人地相似——
“请做一份不放辣的红烧肉,送给西门菜市场那个总在路口喂流浪猫的大爷,钱我付双倍。”
“麻烦给北三街那个修鞋的王师傅送碗热汤面,加个蛋,他腿脚不好,天冷了别让他再啃干饼了。”
深夜,顶楼天台。
苏清蘅手持古朴的铜镜,镜面中流光婉转,清晰地映照出“野路子送饭队”所有成员今天白天的行动轨迹。
无数条微光细线在城市的地图上交织、游走,最后,竟然缓缓勾勒出了一幅繁复而古老的符纹形状。
苏清蘅的脸色瞬间变了,她失声低呼:“这是……百年前守约者绘制的‘护民阵图’!”
她猛地抬头,看向旁边那个躺在屋顶上悠然抽烟的男人,声音因震惊而微微颤抖:“陈牧,你是故意的?你故意让他们走这条路线?”
陈牧吐出一口烟圈,烟头在夜色中明灭不定,像一颗遥远的星。
“我没教他们怎么走,”他淡淡地说,“我只告诉他们一句话——”
“饿着的人在哪儿,路就在哪儿。”
远处,城市的灯火汇成璀璨的星河。
一盏昏黄的路灯下,张建国正蹲在地上,借着光,用一支笔在一个崭新的本子上登记新加入的队员信息。
他的手指因为长期的劳作而显得有些笨拙,但落笔的每一划,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坚定和力量。
他郑重地在第一行,写下了第一个名字:
张建国。
这支诞生于阴影中的队伍,如同一株破土而出的野草,开始在这座城市的钢筋水泥中疯狂蔓延。
他们的故事,他们的善举,通过一个个被温暖的胃和一颗颗被触动的心,迅速传播开来。
从最初的几十单,到后来的几百单,甚至上千单。
“野路子送饭队”这个名字,开始出现在一些本地论坛和市民的闲聊中,像一个都市传说,带着一股原始而滚烫的生命力。
这股游离于官方系统之外,却又紧密连接着底层人心的力量,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野蛮生长。
它的动静太大,光芒太亮,以至于某些一直居高临下,俯瞰着整座城市棋盘的人,再也无法假装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