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冰冷的声音通过加密频道传遍了城市的每一个阴暗角落,仿佛一张无形的大网,瞬间收紧。
陈牧对此一无所知。
当晚,他回到自己那间仅能放下一张床和一张桌子的出租屋,像往常一样插上电驴的充电器。
他点开熟悉的骑手平台,准备看看明天的天气预报和高峰时段。
屏幕上跳出的,却不是熟悉的接单界面,而是一个猩红色的弹窗,字字诛心。
【尊敬的用户陈牧(工号A9394),因您近期发布不当言论,涉嫌煽动社会对立,严重违反平台用户协议。
经系统判定,您的账号已被永久冻结,所有历史评分、配送勋章及荣誉等级将同步清零。】
一瞬间,他三年奔波积攒下的一切,那代表着汗水与辛劳的“城市骑士”勋章、高达99.8%的好评率,尽数化为泡影。
数据,在系统的铁拳之下,脆弱得不堪一击。
次日清晨,天还未亮透,陈牧习惯性地被生物钟唤醒。
他拿起备用手机,登录了一个朋友的账号,想看看自己常跑的路线是否有什么变化。
然而,当他放大地图时,心头猛地一沉。
他常跑的那几个老旧小区,一夜之间,竟全都变成了灰色,地图上标注着一行小字:“该区域暂无运力覆盖”。
平台不仅封杀了他,还要抹去他存在过的一切痕迹。
“这不是技术故障。”苏清蘅清冷的声音从床边的古镜碎片中传来,镜面正流转着一行行普通人看不懂的数据代码,“他们把你,连同你经常活动的地理范围,一同打包列入了‘高危行为模型’。任何与你关联过密的账号,都会被降低权重,甚至……被污染。”
这是一种数字世界的连坐。
他们要让陈牧成为一座孤岛,让所有认识他的人都避之不及。
然而,出乎苏清蘅的意料,陈牧脸上没有丝毫愤怒或沮丧。
他只是平静地哦了一声,然后俯下身,从床底拖出一个积满灰尘的生锈铁皮箱。
“咔哒”一声,锁扣弹开。
里面没有金银财宝,只有一沓沓泛黄的纸张,散发着陈旧的霉味。
那全是近三年来,他收到的近百张差评订单和客户投诉记录。
每一张纸上,都被他用红色的水笔密密麻麻地圈出了关键词——“超时”、“汤洒了”、“态度敷衍”、“不肯上楼”、“没说谢谢”。
这些是骑手生涯的耻辱柱,却是陈牧此刻眼中最宝贵的财富。
“他们想用系统抹掉我,想让我消失?”陈牧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他笑着将整个铁皮箱搬到狭窄的阳台上,“好啊,那就让他们看看,我是怎么靠这一身‘烂名声’,重新活过来的。”
第三天,城市里开始流传起一些怪事。
从城东的“滨江花园”到城西的“幸福里”,好几个社区的一些住户,都收到了一个神秘的匿名包裹。
这些住户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曾在过去某个时间点,愤怒地投诉过一个名叫陈牧的外卖员。
包裹里没有恐吓信,也没有任何危险品。
只有一部巴掌大的、型号老旧的二手手机,一个巴掌大的二手路由器,和一张手写的说明书。
说明书的字迹苍劲有力,用最简单直白的方式,一步步教他们如何将这两样东西组合,搭建一个不依赖公共互联网的离线局域通信网络。
在说明书的末尾,附着一行意味深长的小字:
“您当年骂得对,送餐超时就是我的错。但我现在教您个乖——有些话,打在手机上,别让‘系统’听见。”
这句没头没脑的话,让收到包裹的人一头雾水,但那份被“记仇”的诡异感觉,却让他们不寒而栗。
阿兰动用了警务系统的力量去追查。
结果发现,所有包裹的寄件地址,都指向了城市里各个早已废弃的报刊亭。
她调取了周围所有的监控录像,画面里,取走包裹并投递的,无一例外,都是戴着外卖头盔、穿着不同平台骑手服的男人。
他们身形各异,却都默契地将面容隐藏在头盔之下,没有一人露脸。
“你这家伙……”阿兰看着屏幕上那些模糊的身影,无奈地苦笑,“你这是把自己活成了一个都市传说。”
周五傍晚,黑云压城。
一场酝酿已久的特大暴雨如期而至,城市排水系统瞬间达到极限。
市应急广播紧急发布通知,由于多处基站被雷电击中,部分区域出现网络中断。
就在全城信号变得断断续续的那一刻,十几个沉寂已久、成员不足五十人的老旧微信群,像是被注入了灵魂,几乎在同一时间自动激活。
它们的群名,被某个拥有最高权限的管理员,统一修改为——【备用】名字灯联络组。
群里的成员互不相识,来自各行各业,有的是社区便利店老板,有的是退休的医生,有的是夜班保安。
但他们没有丝毫慌乱,仿佛演练了无数次,开始按照一套预设的流程,以接力的方式,高效地传递着信息:
“三栋702的李奶奶哮喘药吃完了,谁家有备用的?”
“我店里有!雨太大了,谁住得近帮忙送一下!”
“幸福里二巷积水过膝,电瓶车别过去了!有孩子发烧,物理降温急需酒精!”
“我!我住一巷,我过去!”
信息流在断网的城市孤岛里,构成了一张坚韧的生命之网。
而这一切的触发密钥,只有苏清蘅看得懂。
她盯着古镜碎片上那串激活了所有群组的后台指令,那是一串由数字和字母组成的、毫无规律的组合。
但她认得,那是陈牧在过去一年里,被平台记录在案的、投诉最严重的五次“重大配送事故”的订单编号。
苏清蘅的呼吸微微一滞,她忽然明白了。
陈牧从未把那些差评视为失败,他在每一次被误解、被苛责的“事故”里,都精准地识别出了那些最富正义感、最爱“多管闲事”的人。
他用自己的“烂名声”,为这些人打上了独特的标签。
“他……他早就把信任,像种子一样,埋进了每一次的‘失败’里。”
深夜,雨势更大了。
阿兰的车溅起巨大的水花,一个急刹停在了一座桥洞旁。
她跳下车,冒着瓢泼大雨冲到陈牧面前,神色前所未有的焦急。
“出事了!天工阁联合市政,启动了‘清源行动’!他们要对所有未经官方认证的民间通讯节点,进行物理清除!那些群……撑不过明天天亮!”
桥洞下,陈牧正蹲在地上,借着手机微弱的光,修理一台从垃圾堆里捡来的报废对讲机。
听到阿兰的话,他手上的动作没有停,只是缓缓抬起头,雨水顺着他凌乱的头发滴落。
“谁说,要靠那些群活着?”
话音落下,他将最后一根电线接好,用力按下了对讲机的开关。
没有声音传出,只有一阵细微的电流嘶鸣。
紧接着,一长两短、三长一短的信号,化作一段变调的摩斯电码,顺着桥洞下的积水,无声无息地渗入城市的地下管网系统。
片刻之后,全市三十多个地下泵站、老旧防空洞里那些早已被时代遗忘的广播系统,同时响起了刺耳的杂音。
杂音过后,一个经过处理、雌雄莫辨的声音,断断续续地拼凑出一句话:
“锅还在,火不灭。”
这是当年“留名居”解散前,留下的最后一条暗语。
黎明时分,暴雨初歇。
环卫工人老赵推着清洁车,路过一处老旧的变电站。
他眼尖地发现,墙根下堆着几台被暴力拆解的信号干扰器,零件散落一地。
而在那堆废铁旁,竟插着一根长长的竹竿,竹竿上歪歪扭扭地缠满了锡纸,顶端,还用铁丝挂着半块生锈的铁锅盖。
这造型实在太过滑稽,老赵好奇地走上前,捡起了那半块锅盖。
他翻过来一看,发现锅底的黑灰里,被人用利器刻着一行小字。
“别怕惹事,怕的是没人肯背。”
同一时间,在城市另一端的云溪峒后山。
陈牧将最后一本用油纸包好的纸质《遗名录》副本,小心翼翼地塞进一处隐蔽的岩缝,再用碎石和泥土仔细掩盖好。
苏清蘅的身影在他身边凝聚,望着他被雨水和泥土弄脏的侧脸:“接下来去哪儿?”
陈牧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
他跨上那辆伤痕累累的电驴,拧动钥匙。
老旧的引擎发出一阵不甘的轰鸣,在寂静的山谷里显得格外响亮。
“去把那些当初高高在上,说我‘不识抬举’的人,”他戴上头盔,声音透过面罩传出,带着一丝冰冷的笑意,“一个个,平安送回家。”
电驴的尾灯划破晨曦的薄雾,绝尘而去。
桥洞的另一头,张建国默默地看着自己的手机屏幕,骑手端的界面一片死寂,那个熟悉的接单提示音,仿佛已经是很久以前的记忆。
他握紧手机,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