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沉,城市的光怪陆离被挡在阳台之外。
阿兰看着那架承载着亿元合同的纸飞机晃晃悠悠地坠入楼下的黑暗,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陈牧,这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钱能办成多少事,能帮多少人,你比我清楚!”她声音里满是无法理解的焦急。
陈牧倚着栏杆,任由晚风吹拂着他额前的碎发,目光却异常清亮。
他回过头,脸上带着一丝自嘲的笑意:“阿兰,你知道温水煮青蛙的故事吗?他们给的不是火,是罩子。今天他们能用钱把火关进玻璃罩里,明天就能用各种名义,让这火只为他们想照亮的地方亮。到那时,火还在,但已经不是我们的火了。好看,但不暖。”
阿兰一时语塞,她知道陈牧的偏执,却没想到他能偏执到将亿万善款拒之门外。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陈牧习惯性地登录骑手平台,准备开始一天的工作。
然而,一个弹窗赫然占据了整个屏幕——“恭喜您!成功入围‘感动中国·基层先锋’评选活动”。
后台数据更是惊人,他的投票数在一夜之间竟已突破百万,遥遥领先。
这显然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捧杀,要把他架在荣誉的火上烤。
陈牧面无表情,眼神里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他没有理会那些溢美之词和闪烁的奖杯图标,手指精准地找到了那个毫不起眼的角落,果断点击了“退出竞选”。
紧接着,他点开个人主页,将签名档里的接单宣言,改成了更加冷硬的一行字:“本人只接外卖单,不接荣誉单。”
一石激起千层浪。
这番操作瞬间引爆了网络舆论。
支持者们热血沸腾,刷屏“这才是真英雄,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而批评者则找到了新的靶子,铺天盖地的谩骂涌来:“不识抬举!”“给你脸不要脸,真把自己当盘菜了?”“作秀!虚伪!”
陈牧对此置若罔闻。
他关掉手机,跨上那辆熟悉的电驴,引擎的嗡鸣声是他对这个喧嚣世界最直接的回应。
他依旧是那个穿梭在城市钢铁森林里的骑手,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路过一面贴满了各种宣传海报的墙壁时,他停了下来。
他的照片被放大打印,张贴在最显眼的位置,照片旁,有人用刺目的红色油漆,潦草地写下了一行大字:“你算哪根葱?”
那是一种混杂着嫉妒与鄙夷的质问。
陈牧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黑色记号笔,拔掉笔帽,毫不犹豫地在那行红字下面,一笔一划地补上了一行字,字迹不算好看,却透着一股子执拗的劲儿:“一根不肯被炖汤的葱。”
写完,他盖上笔帽,头也不回地离去。
傍晚时分,城郊的小溪旁,苏清蘅收到了一个没有寄件人信息的神秘包裹。
拆开后,里面是一套剪裁得体、质料上乘的深色定制西装,旁边还附着一份打印精美的演讲稿,标题是《在新时代洪流中,校准公民道德的航向》。
落款处,几个烫金大字散发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国家精神文明办公室。
随信附上的一张便笺上,措辞温和却字字千钧,诚邀陈牧先生作为青年代表,出席即将举办的“新时代公民道德论坛”。
信的末尾,一句看似不经意的话却如同一把钥匙,试图打开最隐秘的锁:“若能积极配合,陈牧先生过往的身份历史问题,亦可进入协商解决的流程。”
苏清蘅捏着那张薄薄的信纸,指尖微微泛白。
她沉默了许久,看着溪水潺潺流过,最终将信纸仔细地折成了一只小小的纸船,轻轻放入溪流中。
纸船随着水波摇曳,承载着那份“协商解决”的诱惑,渐渐远去,直至消失在暮色里。
同一时间,陈牧正蹲在桥洞下,帮着老伙计张建国修理一台老旧的收音机。
张建国视若珍宝的这台机器,是当年他儿子送的唯一念想。
滋啦的电流声终于消失,清晰的播报声从喇叭里传出。
“……对于近期由‘名字灯’引发的社会现象,我们特别连线了事件的核心人物陈牧先生。陈先生表示,他倡导民众通过有序、合法的渠道表达诉求,积极参与到和谐社会的建设中来,避免因个体行为引发不必要的社会对立情绪……”
广播里传出的,赫然是陈牧自己的声音!
那音色、语调,模仿得惟妙惟肖,几乎可以乱真。
但陈牧知道,自己从未接受过任何访谈。
这是AI合成的声音,是一只看不见的手,在强行扭转他的言行,把他塑造成一个温顺、听话的标杆。
张建国愣住了:“小牧,你啥时候上电台了?”
陈牧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凝固,眼神瞬间变得冰冷如铁。
他“啪”的一声关掉了收音机,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点燃,狠狠吸了一口,任由辛辣的烟雾在肺里翻滚。
“他们连我的嘴,都想替我说话了。”他低声说道,声音里压抑着滔天的怒火。
三天后,那只看不见的手再次出手,而且更加阴险。
全城的外卖骑手,在同一时间遭遇了系统异常。
无数匪夷所思的订单被强制推送给他们:订单内容不再是餐饮,而是“名字灯故障维修”、“遗名录信息咨询”、“请求心理疏导”,收货地址五花八门,但备注栏里无一例外地写着同一句话:“请联系陈牧团队处理。”
这是嫁祸,是离间,是想用无数普通人的琐碎需求,将陈牧和他身边那点微不足道的力量彻底拖垮、淹没。
陈牧立刻察觉到了不对劲。
他连夜召集了二十多名信得过的老骑手,在一个废弃的仓库里,手把手地教他们如何使用离线地图,如何通过老式的对讲机和口口相传的方式,手动建立起一个不受平台控制的接单网络。
“以后别傻等系统派单,系统会害死我们。”他把最后一张离线地图交到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师傅手里,“自己去找那些真正需要帮助的人,自己去接单。”
临别时,他从自己的三轮车里搬出备用物资,往每个人的外卖保温箱里都塞了一盏备用“名字灯”和两条压缩饼干。
“记住,”他的声音在空旷的仓库里回响,清晰而坚定,“谁都可以送饭,谁都可以点灯——但锅,得自己背。”
周五晚高峰,城市的交通几近瘫痪。
陈牧的手机却在此时响起,一条与众不同的订单推送了进来。
没有商家信息,没有取餐码,地址是市政府大楼的地下三层停车场。
备注栏里,只有简短而冰冷的四个字:“最后一单。”
这不像是一个订单,更像是一封战书。
陈牧没有丝毫犹豫,拧动电门,电驴如一道黑色的闪电,劈开了拥堵的车流。
他抵达了空旷死寂的地下停车场,冷白色的灯光将一切都照得毫无生气。
电梯口,两名身着笔挺黑西装、神情冷峻的男人早已等候在那里,仿佛两尊没有感情的雕像。
其中一人上前一步,递过来一个牛皮纸文件袋:“陈先生,我们是来解决问题的。”他的声音平滑得像一块玻璃,“只要您在这份代言协议上签字,承诺配合‘万家灯火计划’的官方宣传。您过去所有的调查记录,包括那份尚未归档的档案,将即刻封存销毁。”
这是最后的通牒,也是最赤裸的交易。用自由,换取合作。
陈牧接过了那个沉甸甸的文件袋。
他甚至没有打开看一眼里面那份价值千金的协议。
就在两名便衣以为他会妥协的注视下,他双手用力,伴随着“刺啦”一声脆响,将整个文件袋连同里面的协议,当着他们的面,撕成了两半,然后是四半,八半……
他松开手,无数纸片如一场突如其来的雪,在地下停车场的穿堂风中飞舞、飘散。
“我不是什么领袖,也不是什么榜样。”陈牧转过身,重新跨上他那辆破旧的电驴,目光平静地迎着两人震惊错愕的眼神,“我就是一个送外卖的——而这单,我拒了。”
引擎发出低沉的轰鸣,瞬间划破了地下的死寂。
他头也不回地驶向出口的斜坡,将那两个僵立在原地的黑西装身影,以及满地狼藉的协议碎片,远远甩在身后。
几乎在同一时刻,远在千米高空的云层之上,一直静静悬浮在苏清蘅掌心的那面古镜,其边缘完整而清晰的轮廓,第一次投射出了一缕极淡、却真实不虚的金色纹路。
仿佛宇宙间某种沉睡了亿万年的古老法则,正因这尘世间一个凡人决绝的倔强,而悄然松动了一丝缝隙。
地下停车场里,其中一名便衣看着陈牧消失的方向,他缓缓举起手腕,对着通讯器冷冷地吐出几个字:“目标拒绝合作。启动……第二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