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铃声尖锐地划破了这份死寂。
陈牧抓起电话,屏幕上跳动着“阿兰”两个字。
雨后第七天,黏腻的湿气还未散尽,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土腥和腐烂树叶混合的焦躁味道。
“陈牧!出事了!”阿兰的声音嘶哑,带着压抑不住的惊惶,“老赵不见了!他负责的那片区,所有……所有名字灯,全被人收走了!”
最后几个字,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喉咙,透着一股邪乎的凉气。
陈牧心脏猛地一沉,二话不说,抓起车钥匙就冲出了门。
半小时后,城南环卫站。
气氛压抑得像一块浸了水的海绵。
几个环卫工缩在墙角,眼神躲闪,不敢看陈牧,更不敢提“老赵”两个字。
站长是个油滑的中年男人,挺着啤酒肚,一见陈牧就挤出满脸的假笑,递上一根皱巴巴的烟。
“小陈啊,你别急,这事儿吧,它就是个误会。”站长喷出一口浓烟,熏得人眼睛发酸,“老赵他……思想出了点问题。私自改装垃圾车的电路,这可是重大安全隐患!局里下了文,让他暂时停职反省。”
陈牧没接他的烟,目光如刀,直直地盯着他:“灯呢?那些名字灯呢?”
站长眼神一飘,含糊其辞:“哦,那个啊……他家里也被查了,搜出来十几盏‘违规模具灯’,性质很恶劣嘛。这不,作为证物,都被市容管理科的人统一收缴了。”
“违规模具灯?”陈牧咀嚼着这个陌生的词汇,一股荒诞的怒火从心底烧起。
那些不过是老赵用废弃零件和亚克力板拼凑起来的、能发光的名字,到了他们嘴里,就成了罪证。
他没有再跟站长废话,转身走向老赵那辆半旧的垃圾清运车。
车门没锁,驾驶室里还残留着老赵常抽的劣质烟草味。
陈牧钻进去,几乎是凭着一种直觉,开始翻找。
座位底下,手套箱,遮阳板……最后,他的手在驾驶座背后摸到了一个松动的铁皮夹层。
他用力一撬,一个沾满油污的工具箱掉了出来。
箱子里不是扳手和螺丝刀,而是一本被翻得卷了边的厚笔记本。
陈牧翻开第一页,瞳孔骤然收缩。
那上面密密麻麻,全是手抄的字。
左边是一串串冰冷的编号,右边,则是一个个鲜活的、有血有肉的真实姓名。
笔记本的页脚,用红笔标注着年份和“失踪人口”四个字。
从九十年代末到今天,二十多年的时间,上千个名字。
陈牧的手指抚过那些名字,仿佛能触摸到一个个被遗忘的灵魂。
他瞬间明白了。
老赵,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只知道埋头扫街的老人,一直在用他自己的方式,对抗着一种无形的、吞噬一切的遗忘。
他想起阿兰电话里的惊恐,想起环卫工们闪烁的眼神。
老赵的失踪,绝不是“停职反省”那么简单。
“他不是在丢灯,”陈牧合上笔记本,声音低沉得仿佛自言自语,却又带着斩钉截铁的重量,“他是被人抹掉名字,抹怕了。”
当天深夜,市政档案中心的地下库房。
陈牧换上了一身偷来的保洁工作服,推着清洁车,熟练地在迷宫般的档案架之间穿行。
刺鼻的消毒水味和陈年纸张的霉味混合在一起,空气冰冷而凝滞。
这里的每一卷档案,都记录着这座城市一部分人的命运。
他的“万法速通”能力在这一刻发挥到了极致。
那些繁琐的档案编目规则、文书格式、归档逻辑,在他脑中自动推演、解析,仿佛一个浸淫此道数十年的老档案员。
他甚至不需要查阅索引,仅凭直觉就能判断出,哪些档案是“阳面”的光鲜历史,哪些是“阴面”的灰色地带。
目标锁定在角落里一排不起眼的微缩胶片柜。
他熟练地撬开锁,在上千卷胶片中迅速抽出一卷,塞进阅读器。
幽绿的屏幕上,一行加盖着鲜红印章的标题刺入眼帘——《关于非正式聘用人员信息清除工作的指导手册》。
他迅速翻动,心脏随着屏幕上滚动的文字越跳越快。
终于,在第三页,他找到了那句他最想找,也最不想看到的话:
“……对长期滞留、身份无法核实、超过三个月无人认领的主体信息,为节约数据存储资源,可作‘数据归零’处理……”
数据归零。
多冰冷,多轻巧的四个字。
一个活生生的人,他的一生,他的存在,就这样被一笔勾销,仿佛从未降临过这个世界。
老赵的档案,就是这样消失的。
陈牧面无表情,眼中却燃着一簇火。
他掏出手机,对着关键的三页内容,不动声色地完成了扫描。
做完这一切,他没有立刻离开。
他走到库房的消防感应器下,拧开清洁车上的水阀,将高压水枪对准了天花板。
“滋——”
水流精准地击中了感应器,下一秒,刺耳的警报声响彻整个地下空间,天花板上的消防喷淋头瞬间喷洒出漫天水雾!
混乱中,他将一枚硬币大小的微型录音笔,悄无声息地塞进了清洁车那巨大的水箱夹层里。
做完这一切,他混在惊慌失措跑出来的其他工作人员中,从容地走向出口。
撤离时,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大楼门口的监控显示屏。
屏幕的一角,街对面的药店门口,一个熟悉的身影静静站立。
苏清蘅举着一把素雅的油纸伞,仿佛只是在等一个晚归的家人,那份宁静,与他身后的混乱形成了最鲜明的对比。
三天后,一场舆论风暴毫无征兆地席卷了整座城市。
数家主流媒体的邮箱里,同时收到了一份匿名材料。
里面不仅有那份《指导手册》的高清扫描件,更附带了一段令人头皮发麻的录音。
录音里,一个带有官腔的男人醉得舌头都大了,正口无遮拦地吹嘘着当年的“功绩”:“……那时候上面要压缩财政支出,减员增效嘛!我们能怎么办?只能挑那些没人管、没背景的先动刀……什么黑户白户?不都是档案纸上的一道划痕嘛!划掉了,干净,利索!”
“制度吃人!”“把名字还给我们!”
网络被彻底引爆,愤怒的声讨如山呼海啸。
而风暴的中心,陈牧却带着刚刚被“取保候审”的老赵,来到了城西的废品回收站。
这里是金属的坟场,推土机将一座座锈迹斑斑的金属柜、铁皮文件柜推挤成山,等待着被送进熔炉。
“站长说,当年单位改制,所有旧的办公用具都卖到这里来了。”陈牧指着那堆小山似的废铁,“你当年在户籍科打字用的那些铜字模,说不定……就在这堆里。”
老赵浑浊的眼睛里,瞬间迸发出一丝微弱的光。
他像是着了魔,一言不发地冲进那片金属坟场,颤抖着双手,开始疯狂地翻找。
生锈的铁皮划破了他的手指,他浑然不觉。
他翻了一整个晚上,直到晨曦微露,才在一块扭曲的铁皮文件柜残骸下,摸到了一块冰冷的、沉甸甸的金属。
那是一块阳文钢印,上面清晰地刻着三个字——赵建国。
是他的名字。
那个被从档案上抹去,却镌刻在坚硬钢铁上的名字。
老人抱着那块冰冷的钢印,仿佛抱着失而复得的孩子,双膝一软,跪倒在冰冷的废铁堆里,嚎啕大哭。
那哭声,压抑了二十多年,撕心裂肺,却又充满了重生的喜悦。
“我还活着……我的名字……还活着……”
清明节次日,破晓。
全市三十个环卫站点,没有接到任何通知,却自发地举行了一场肃穆的“名字交接仪式”。
即将退休的老工人们,将自己亲手雕刻的崭新木质名牌,郑重地交到接班的年轻人手中。
每一块木牌上,不仅有姓名,还用心地刻上了入职日期与服务的片区编号。
这不再是一份冰冷的工作,而是一种身份的传承。
陈牧骑着他的旧单车路过城南站,远远地看见了老赵。
他挺直了腰板,站在队列的最前面。
他的胸前,没有挂奖章,而是用一根红绳,郑重地挂着那枚锈迹斑驳的“赵建国”钢印。
那枚钢印在他胸前,比任何军功章都更耀眼。
陈牧没有停下,只是在经过值班室时,悄悄将保温箱里最后一份加餐塞进了门缝。
那是一碗还冒着热气的葱油拌面,底下压着一张小纸条。
“老哥,下次换你请我吃。”
深夜,陈牧的住处。
苏清蘅正用一块软布,仔细擦拭着那面古朴的铜镜。
忽然,她的动作一顿。
光洁的镜面上,竟毫无征兆地浮现出一行血丝般的古篆小字,蜿蜒流动,仿佛拥有生命。
“名正则气聚,魂安则道生。”
苏清蘅的心脏猛地一跳!
她想起来了,百年前师门的禁典中曾有过一笔模糊的记载:当世间有千万凡人,主动为自己承名、立誓,这份发自肺腑的意愿便会凝聚成一股磅礴无匹的“民愿之力”,其力之盛,甚至可以短暂地冲开禁锢此界的天道封锁!
她猛地抬头望向窗外。
陈牧正仰躺在老旧的屋顶上,嘴里叼着一根烟,烟头在夜色中明灭,像一颗孤独的星。
苏清蘅推开窗,声音轻得像一阵风:“你在怕什么?”
陈牧吐出一口长长的烟雾,烟雾在清冷的月光下缓缓散开。
他望着远处城市的万家灯火,声音有些飘忽:“我在想,如果有一天,他们不再需要我送灯了……那或许,才是真正的天下太平。”
话音落下的瞬间,异变陡生!
远处,一栋几十层高的居民楼,突然毫无预兆地亮了起来!
那不是一盏灯,也不是一层楼的灯光。
而是上百个住户的窗台,在同一时刻,亮起了他们自制的、五颜六色的“名字灯”!
这些光点汇聚在一起,竟在漆黑的楼体上,拼凑出了一幅巨大的、璀璨的霓虹横幅——
“我们都在,别忘了我们。”
那光芒冲天而起,仿佛要将整个夜空点燃。
陈牧看着那一行字,久久无言,指间的烟灰落了满身。
就在这全城为之沸腾的时刻,一辆黑色的、挂着特殊牌照的轿车,悄无声息地滑入了陈牧家楼下那条僻静的小巷。
车身光洁如镜,与周围破败的环境格格不入。
车门打开,一个身穿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的中山装、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走了下来。
他没有看那栋亮起巨幅灯光的居民楼,也没有理会远处传来的欢呼,他的目光,穿透了深沉的夜色,精准地落在了陈牧所在的那栋旧楼的屋顶上。
他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声音平静而沉稳,不带一丝波澜。
“找到了。”
“一切的源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