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注，冲刷着桥墩下每一寸冰冷的混凝土。
陈牧没有丝毫犹豫，将电动车停在引桥边，快步冲下湿滑的斜坡。
他的动作极快，溅起的泥水在他身后拉出两道模糊的痕迹。
越是靠近，那股烧灼轮胎的刺鼻气味就越是浓烈，混杂着雨水的腥味和人身上散发出的潮湿霉气，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氛围。
火光下，十几张面孔被映照得明明暗暗，他们的眼神空洞，仿佛早已被这场无尽的暴雨浇熄了最后一点生气。
“我们昨天……昨天还在‘清河站’登记了名字……”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注意到了靠近的陈牧，她抱着双臂，牙齿在寒冷中不住地打着颤，“他们说，只要登记了，就能领到热饭和御寒的物资……可今早，系统又把我们清空了，说我们是……‘信息异常’。”
她枯槁的手指向散落在火堆旁的几个白色塑料饭盒，盒底用记号笔写的名字已经被雨水泡得模糊不清，像一张张流泪的脸。
陈牧一言不发，蹲下身，伸出手轻轻触摸了一下其中一个饭盒。
塑料的表面尚有余温，那是食物残留下来的最后一点温度，也是他们曾被“系统”承认过的最后一点证据。
他的指尖在模糊的字迹上划过，仿佛在触碰一个濒死之人的脉搏。
“饭凉了，能再热。”他抬起头，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锋利的刀，瞬间划破了雨夜的沉寂与绝望，“名字没了，就得重新喊回来。”
话音落地的瞬间，他转身回到自己的电动车旁，动作利落地打开了车后的银色保温舱。
舱门开启，一股混合着米饭和肉菜的温暖香气瞬间溢出，与周围的冷雨霉气形成了鲜明对比。
这是他今天送餐剩下的最后几份，本是留给自己的晚餐。
“大家分了吧，先垫垫肚子。”他没有多余的废话，将一份份还冒着热气的饭菜递到那些呆滞的流浪者手中。
起初，他们只是麻木地看着，直到那温暖的香气钻入鼻腔，才像是被唤醒的木偶，颤抖着伸出手接过。
在众人狼吞虎咽的间隙，陈牧从怀中取出了那本厚实的、边缘已经磨损的登记册。
他翻开崭新的一页，拔出一支黑色的防水炭笔，笔尖在昏暗的火光下闪烁着坚硬的光泽。
“大家一个个来，把名字报给我，我给你们重新记上。”
人群中一阵骚动，那名老妇人第一个颤巍巍地走上前：“老婆子叫……叫孙桂芬。”
陈牧手腕沉稳，一笔一划，将“孙桂芬”三个字深深地刻在了纸页上。
那力道，仿佛要将这三个字直接烙印进这个世界的骨髓里。
第二个，第三个……一个接一个的名字被他记录下来，每一个字都写得力透纸背。
当他写到第七个名字时，异变陡生！
“嗡——”
一声极轻微的震颤从他胸口传来，不是来自外界，而是怀中那枚用红绳穿着的古铜钱！
陈牧的动作猛地一顿，这枚铜钱与他的至尊骨相连，能感应到世间一切“灵”与“活”的气息波动，但此刻，它的震动并非指向任何一个活人，而是指向……他手中的这本登记册！
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划过脑海！
他猛然想起，这本册子，三年来跟随着他走遍了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被无数双渴望被记住的手触摸过，被无数个名字的书写浸染过，更承载了无数人或希望或绝望的情绪印记。
日积月累，它早已不再是一本普通的册子，而是一个天然形成的“群体灵觉载体”！
他心中一动，迅速翻到登记册的最后一页空白处。
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他伸出手指，在那厚实的牛皮封底上，极有韵律地轻轻敲击了九下。
“叩、叩、叩……”
九声轻响，如暮鼓晨钟，敲入了这片雨夜的灵魂深处。
随后，他压低声音，用一种只有自己能听清的语调，念出了他刚才写下的第一个名字：“我叫刘大勇。”
话音落下的瞬间，登记册的页面上，以“刘大勇”三个字为中心，竟猛地泛起一圈极淡的金色纹路，如同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荡开一圈无声的涟漪，然后迅速消失不见。
成了！陈牧的心脏狂跳起来。他知道，一场无声的战争，已经打响。
次日清晨，雨过天晴，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清新。
陈牧没有像往常一样驶上通往各个站点的高速公路，反而驾驶着电动车，拐进了市区那些纵横交错、几乎被遗忘的老旧巷弄。
他没有大张旗鼓地宣传，只是在每一处曾经设立过“微型留名站”的地点短暂停留。
那些地方可能是某个废弃报亭的窗户，可能是爬满藤蔓的墙角，也可能是锈迹斑斑的电线杆。
他将昨夜重录的名单复印了数十份，用防水胶带仔细地贴在这些不起眼的角落，并在每份名单下方附上了一行醒目的大字：“这些人还活着，请帮忙传个话。”
这只是第一步。
更关键的是，他在每一份名单的旁边，都用胶水粘上了一小块只有指甲盖大小、涂抹着透明蜡层的暗色铜片。
那正是他从自己至尊骨觉醒当日，被天雷击碎的法器残片中辛苦提炼出的“天命余烬”。
这东西没有太强的灵力，却有一个奇异的特性——能短暂地留存并放大书写者那一瞬间的气息波动。
他要让这座城市，重新“听”到这些名字。
做完这一切，已是下午。
陈牧刚把车停在路边，准备喘口气，阿兰的电话就打了过来，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激动与震惊：“陈牧！奇迹，奇迹发生了！那些被系统删除的名字，开始在不同的站点‘复活’了！”
“怎么回事？”陈牧故作平静地问。
“我也不知道！”阿兰的声音带着一丝颤音，“有人报告说，在城南的桥洞里，莫名其妙听到了有人在念诵那些被删除的名字；还有人说，深夜里，一台早就坏掉的旧收音机突然自动播放起了人名录音！这……这是不是你做的？”
陈牧靠在车上，看着远处高楼林立的城市天际线，嘴角勾起一抹弧度。
他明白，这不是什么灵异事件，而是他设想中的“记忆传染”开始了。
当足够多的人，在足够多的地点，反复看到、确认、甚至默念同一个名字时，这些零散的记忆碎片就会通过“天命余烬”作为信标，互相连接、共鸣。
城市本身，就像一个庞大的、沉睡的意识集合体，正在被他唤醒，开始替他记住那些被遗忘的人。
他挂断电话，驱车直奔市中心的地铁通道。
眼前的景象让他也为之震撼。
原本光洁的瓷砖墙壁上，不知何时已经贴满了密密麻麻的手写名单，笔迹各不相同，有稚嫩的，有苍劲的。
市民们自发地行动起来，甚至有人用荧光涂料在地面上画出了一张巨大的“回声路线图”，标注着哪些地方“听到”了名字，将那些零散的“复活”点串联成线。
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正踮着脚，努力想把自己手里的一张小纸条贴得高一些。
她看到陈牧，仰起头，用清脆的声音问道：“叔叔，我能把我爸爸的名字也贴上去吗？他睡在桥底下，但他昨天晚上托梦告诉我，他还醒着。”
夜色渐深，陈牧拖着一丝疲惫回到常去的便利店，将最后一份饭盒放进微波炉。
年轻的店员一边操作机器，一边好奇地搭话：“大哥，看你天天送餐，你们这行，一个饭盒究竟能热多少回啊？”
陈牧望着玻璃门倒影中自己那张略显疲惫，但双眼依旧明亮的脸，轻声说：“只要还有人想吃，就能一直热下去。”
话音刚落，他的瞳孔猛地一缩。
一辆外卖配送车恰好从店门外飞驰而过，车尾的LED广告屏上，一行滚动字幕清晰地闪过：“我叫周婷，刚生完孩子，谢谢那天在大雨里给我送红糖粥的骑手小哥。”
陈牧瞬间怔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周婷！
那个三个月前因为难产，被医院系统判定生命体征消失，继而被户籍系统标记为“死亡注销”的产妇！
他猛地低下头，怀中那本安安静静的登记册，此刻竟无风自动，“哗啦”一声翻开，停在了一张全新的空白页上。
在陈牧震撼的注视下，一行墨迹，仿佛由无数支看不见的笔同时书写，缓缓地在那洁白的纸页上浮现出来：
“我叫XXX，我还在这里。”
墨迹未干，带着一股来自城市四面八方的磅礴意念。
陈牧能感觉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正在通过这本册子，向他汇聚而来。
这不是他一个人的战斗了。
窗外，夜色深沉，城市的喧嚣渐渐沉寂，但一种更深邃、更宏大的脉搏，正在苏醒。
陈牧握紧了那本滚烫的登记册，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是时候回去了。
这个寒意未消的初春，有些账，必须一笔一笔地算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