沥青路面在电驴的轮胎下无声后退,身后云溪峒的万家灯火,被连绵的群山迅速吞噬,化作几点稀疏的星芒。
陈牧的心绪却未随着夜色一同沉静,反而因那份手抄的《归来名录》而微微发烫。
这世上,有多少人活着,却被宣告死亡?
又有多少名字,在等待一声呼唤?
就在他思绪翻涌之际,车把猛然传来一阵细微却清晰的共振。
咚。咚。咚。
三声连贯的轻响,不是路面不平的颠簸,而是从固定在后座的保温箱内传出。
声音不大,却像三记重锤,狠狠敲在陈牧的心尖上。
他瞳孔骤然一缩,几乎是本能地松开油门,车速缓缓降下。
是那三枚铜钱!
奶奶传下的“活人感应”,寻常怨念死气根本无法触动,唯有在极近的距离内,出现了一个或多个“身处绝境,却怀有滔天执念”的活人时,才会发出警示。
这警示,既是提醒,也是指引。
他的目光如鹰隼般扫向前方。
旧省道蜿蜒,一侧是深不见底的山谷,另一侧,一座被藤蔓和岁月侵蚀的公路驿站,像一头沉默的巨兽,匍匐在夜色里。
驿站的门框上,半截被火烧得焦黑的横幅斜斜挂着,风一吹,露出“欢迎返乡人员……”几个残缺的字样,显得无比讽刺。
就是那里。
刚才车灯扫过的一瞬间,他似乎瞥见二楼破损的窗户里,有一道黑影飞快地缩了回去。
陈牧没有热血上头地直接冲过去。
他深知,能触发铜钱感应的执念,其主人往往已经历过常人无法想象的背叛与伤害,对外界的警惕心,早已拉满到了极致。
任何一丝鲁莽,都可能让对方彻底封闭,甚至引来无法预料的攻击。
他将电驴停在驿站外约莫二十米的阴影处,熄了火,整个世界瞬间只剩下风声与虫鸣。
他没有走向那扇紧闭的大门,而是转身打开了后座的保温箱。
箱子里,除了那三枚已经恢复平静的古旧铜钱,还有两份用锡纸盒装着、依旧温热的蛋炒饭。
米饭粒粒金黄,葱花碧绿,肉丁饱满,香气在微凉的空气中勾人魂魄。
他端着两份炒饭,不疾不徐地走到驿站门口满是裂纹的石阶上,轻轻放下。
然后,他从口袋里掏出那本几乎写满了的《临时登记册》,撕下一张空白页,用笔在上面写下一行字:
“我不查户口,只送饭。你若饿了,就拿走。”
字迹沉稳有力,没有半分试探,只有纯粹的告知。
做完这一切,陈牧没有逗留,转身退回远处那棵巨大的老樟树下,身形完美地融入了树影之中,只留下一双深邃的眼,静静地注视着那扇门。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山间的雾气开始升腾,混杂着细密的雨丝,将整个世界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
约莫半个时辰,就在陈牧以为今夜不会有任何结果时,那扇斑驳的木门,发出“吱呀”一声几乎微不可闻的轻响,悄然推开一道极窄的缝隙。
一只手,从门缝里闪电般伸了出来。
那是一只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手,枯瘦如柴,皮肤像风干的橘子皮一样紧紧包裹着骨头,指甲缝里全是黑泥。
它快得像一道幻影,一把抓起其中一个饭盒,甚至来不及确认另一个,便“嗖”地一下缩了回去。
门,也随之严丝合缝地关上,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幻觉。
陈-牧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心中却微微一松。
怕,但更饿。这就够了。
他没有离开,也没有再上前。一夜无话。
第二日黄昏,几乎是同一时间,陈牧的电驴准时出现在驿站外。
他依旧放下两份热气腾腾的蛋炒饭,但这一次,旁边还多了一个牛皮纸包。
他在新的纸条上写道:
“药不苦,饭管够。”
纸包里,是苏清蘅特地为他准备的暖胃草药,专治长期饥饿导致的脾胃虚寒。
这一次,他等候的时间缩短了一半。
门缝再次打开,那只枯瘦的手伸出来,先是顿了顿,似乎在犹豫,最终将两份饭盒与那个药包,一同抓了进去。
第三日清晨,天刚蒙蒙亮,陈牧再次来到驿站前时,意外地发现,那扇门竟然虚掩着,留出一条可供人侧身通过的缝隙。
一道沙哑、干涩,仿佛两片砂纸在摩擦的声音从门缝里传出:“你……不是‘平台’的人?”
声音里充满了戒备与不确定。
陈牧缓缓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门缝齐平,这个姿势充满了善意与尊重。
“我是个骑手,但今天这单,是我自己派给自己的。”
门内陷入了长久的死寂。
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只有山风吹过破窗时发出的呜咽声。
不知过了多久,门被彻底推开了。
一个形容枯槁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他身上穿着一件破烂不堪的旧工装,满脸都是风霜刻下的沟壑,眼神浑浊却又带着一丝固执的火苗。
他的怀里,像保护稀世珍宝一样,紧紧抱着一个洗得发白的帆布书包。
他喉结滚动,艰难地开口:“我叫张建国。二十年前,南山煤矿透水,我是那场矿难的幸-存者……他们对外说我们都死了,为了省下那笔抚恤金,把我们的户口都销了……可我没死,我活下来了。这些年,我一直在躲,躲那些想让我们‘彻底死亡’的人。”
陈牧静静地听着,点了点头。
他站起身,再次打开那本登记册,翻到崭新的一页,将笔递了过去。
“那现在,张建国,你想不想‘活’回去?”
当晚,陈牧并没有留在驿站。
他在附近山坡上一个视野开阔的地方,搭起了一顶简易帐篷。
夜幕降临,他从行囊中取出一块仅有指甲盖大小的青铜古镜碎片,小心翼翼地嵌入一盏老式煤油灯的灯罩内。
按照苏清蘅教的“脉纹共振法”,他将灯摆在一块高耸的岩石上,然后取出那三枚铜钱,每隔一个小时,便用指节在那冰凉的铜面上,不轻不重地连敲九下。
灯光透过古镜碎片的折射,不再是普通的昏黄,而是带上了一种奇异的、仿佛能穿透空间与时间的微光,随着敲击声,有节奏地向着漆黑的群山深处脉动。
这是“回声墙”体系中的夜间召唤信号,呼唤着那些同样被世界遗忘的“亡者”。
次日清晨,曙光刺破浓雾。
陈牧走出帐篷时,看到了令他心头一震的景象。
五名衣衫褴褛、神情麻木的男人,如同幽灵般,从不同的方向循着那盏尚未熄灭的煤油灯光,聚集到了岩石下。
他们和张建国一样,满身都是被生活磨砺的痕迹,每个人的手里,都死死攥着几片被剪得粉碎的身份证复印件——那是他们与过去唯一的、残破的联系。
陈牧没有急着让他们登记,只是默默地生起一堆火,将带来的干粮分给众人。
他让所有人围坐在一起,提出了一个看似简单的问题:“你们,还记得自己最后一次被人叫出全名,是什么时候吗?”
沉默。死一样的沉默。
一个满脸胡茬的汉子最先开口,声音干涩:“十年前,工头骂我‘王八蛋赵勇’,让我去最危险的掌子面……”
“我……我叫孙强,八年前,我老婆跟我离婚,在协议书上签下我的名字后,就再也没叫过我了。”
当最后一个身材瘦削、眼窝深陷的男人开口时,已是泣不成声:“我叫李卫东……我妈临终前,拉着我的手,喊了我三声‘卫东,卫东,卫东啊’……从那以后,再也没人喊过我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所有人都低下了头,压抑的啜泣声在晨风中此起彼伏。
也就在这一刻,远处公路驿站的屋顶上,似乎有一道极其微弱的光华浮动了一下,像一个虚幻的人影,静静地聆听着这一切,随即消散无踪。
三天后,当陈牧准备启程时,他发现驿站门口起了新的变化。
一根粗壮的竹竿被牢牢地立在地上,顶端用铁丝挂着一盏用罐头瓶和棉线改造的煤油灯。
灯下,一块削得平整的木牌上,用木炭写着一行歪歪扭扭却充满力量的大字:“临时留名点,每日供饭”。
张建国站在灯旁,手里拿着一本他们这几天共同手抄的、崭新的《归来名录》。
他的腰杆挺直了许多,浑浊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名为“希望”的火焰。
“陈小哥,”他看着陈牧,郑重地说道,“你说路要自己走。那从今天起,这盏灯,我们自己点。”
陈牧什么也没说,只是将保温箱里最后一份、也是最热的一份蛋炒饭递到他手中,然后跨上电驴,拧动了油门。
后视镜里,那盏简陋的煤油灯在清晨的薄雾中微微摇曳,像一颗倔强地悬在人间、不肯坠落的星辰。
也就在此时,陈牧口袋里的手机轻轻一震。
他拿出来看了一眼,那个存在于某个神秘应用深处的、代表着“驿站亡魂”任务的煤油灯图标,已悄然熄灭。
不是故障,而是使命的终结,亦是新生的开始。
电驴驶出山区,前方的天空渐渐阴沉下来,清晨的薄雾不知何时已汇聚成厚重的铅云,沉甸甸地压向大地。
风开始在山谷间呼啸,卷起沙石,发出凄厉的尖啸。
一场酝酿已久的暴雨,即将来临。
陈牧非但没有减速,反而将油门拧得更紧。
他必须在风暴彻底封锁道路前,抵达下一个中转站。
电驴的轰鸣声在空旷的国道上回响,远方,一座钢铁浇筑的庞然大物横跨在奔腾的江水之上,轮廓在愈发昏暗的天色下显得狰狞而雄伟。
狂风骤起,豆大的雨点开始砸落。
前路,只剩下那座在风雨飘摇中若隐若现的跨江大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