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天的黄昏,寒意刺骨。
诚巡和治安队联合执法的面包车像一群嗅到血腥的鬣狗,悄无声息地包围了桥洞下的临时据点。
没有任何警告,一场针对“野路子送饭队”的突袭行动,以最粗暴的方式展开。
金属餐车被蛮横地掀翻在地,冒着热气的饭菜洒了一地,与泥土和脏水混为一谈。
队员们被粗鲁地推搡、喝骂,像是驱赶一群流浪犬。
一位腿脚不便的中年人护着自己的旧三轮车,那是他唯一的家当,却被一名执法人员一脚踹倒在地。
“别动他!”张建国赤红着眼冲了上去,像一头护崽的笨熊,用自己并不强壮的身体挡在了残疾队员面前,“他腿不好,你们要干什么冲我来!”
回答他的是一只用力的手掌,狠狠推在他的胸口。
张建国踉跄后退,后脑勺重重磕在桥洞的水泥墩上,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声。
温热的液体瞬间从他的额角滑落,视野一片猩红。
他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痛苦地抱住头,嘴里反复念叨着,声音微弱得像风中残烛:“我不是英雄……我真的不是……我怕……我怕我又变回那个没人理的鬼……”
不远处的阴影里,陈牧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他的手在口袋里攥得发白,指甲深深嵌进掌心,但他没有动。
他知道,此刻冲上去,只会是另一场毫无意义的扭打。
直到执法车辆的尾灯消失在街角,人群散尽,只留下满地狼藉和张建国压抑的啜泣声,陈牧才缓缓走了过去。
他没有说一句安慰的话,只是默默蹲下,从外卖箱里取出一块干净的湿毛巾,递到张建国面前。
“疼吗?”
张建国抬起头,布满血污和泪痕的脸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狰狞。
他先是摇了摇头,随即又猛地点了点头,积攒了半辈子的委屈和恐惧在这一刻彻底决堤,眼泪混着血水汹涌而下:“我怕……我怕他们忘了我,我又变回那个编号,那个没人理的鬼……”
陈牧的眼神深沉如海,他没有再说话,只是伸手,用力拍了拍张建过的肩膀。
第二天清晨,天还未亮透,城市依旧沉睡。
陈牧换上了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旧工装,独自一人来到市中心广场。
这里是城市的心脏,权力的象征。
他没有拉横幅,也没有喊口号。
只是在冰冷的石板地上,缓缓铺开一张刺眼的红布。
那红色,像血,也像火。
红布之上,他一件件摆出“证物”:一张被烧得只剩边角的户口本残页,上面依稀可见“张”字;一个从破旧衣物上剪下的标签,褪色的油墨印着编号“HJ0973”;一块从张建国袖口撕下的布片,上面凝固着暗褐色的血迹……
他做完这一切,便在红布后盘腿坐下,背脊挺得笔直,像一座沉默的雕塑,又像一个在寒风中等待系统派单的骑手。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晨练的人来了又走,上班的人流汇聚又散开。
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了这个奇怪的男人和他的“摊位”。
人们驻足、观望、窃窃私语,却无人敢上前。
正午时分,炙热的阳光终于穿透薄雾。
正如陈牧所料,七八个身着便衣、眼神锐利的壮汉从人群中挤出,径直朝他走来,为首一人厉声喝道:“干什么的?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收起来,赶紧走!”
陈牧缓缓睁开眼,目光平静地扫过他们。
他没有争辩,也没有起身,直到一只手伸过来,要抢夺那块染血的布片。
就在那一瞬间,他动了。
他猛地站起身,一把抓起那张巨大的红布,不是收起,而是猛地一抖,像一面战旗,直接披在了自己的肩上。
鲜红的布料衬着他苍白而坚毅的脸,在阳光下有一种悲壮的仪式感。
他迎着所有人的目光,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仿佛带着金属的回音,传遍了整个广场:“要查,就查我。当那些人像灰尘一样消失的时候,我在送外卖。当他们的名字被当成垃圾处理的时候,我在给他们送饭。现在,你们要打人,也冲我来。”
空气瞬间凝固。
为首的便衣显然被他的气势镇住,愣了两秒,随即恼羞成怒,一句“找死”脱口而出,攥紧的拳头带着风声,狠狠砸向陈牧的脸!
陈牧没有躲,也没有挡。
“砰!”
沉重的闷响让周围的惊呼声都慢了半拍。
他的头猛地向一侧偏去,左眼眼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胀起来,一线鲜血顺着他的脸颊缓缓流下。
他没有倒下,甚至没有后退半步。
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他只是缓缓抬起手,擦掉嘴角的血沫,然后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对准自己,按下了直播键。
“各位邻居,早上好。”他的声音因为伤痛而有些嘶哑,却异常沉稳,“刚才,这位穿着黑色皮鞋的同志,打了我一拳。我看得很清楚,但我不会报警。因为我知道,你们也只是普通人,也被那些完不成的考核指标压得喘不过气。”
一石激起千层浪!
围观的群众彻底哗然。
刚刚还只是旁观的人们,像是被这句话点燃了什么,纷纷掏出手机开始录像。
有人对着便衣怒吼:“住手!你们凭什么打人!”
“他说的没错!我们都看到了!”
陈牧没有理会身后的骚动,他的镜头依旧稳稳地对着自己和那几个不知所措的便衣。
鲜血顺着他的下颌滴落,在红色的披风上晕开一朵更深的暗花。
更多的人从四面八方涌来,他们不再只是围观,而是默默地、一个接一个地站到了陈牧的身后,像一道不断加厚的人墙,将他和那些便衣隔离开来。
那沉默的力量,比任何呐喊都更具压迫感。
最终,在千百双眼睛的注视下,几名便衣对视一眼,狼狈地挤出人群,落荒而逃。
广场上只留下满地狼藉,和一个左眼乌青、肩披血布、却站得如标枪般笔直的男人。
当晚,互联网被一段名为“血布直播”的视频彻底引爆。
无数个营销号、自媒体用最耸动的标题转发着:“他为什么不还手?”这个问题像病毒一样扩散,拷问着每一个屏幕前的观众。
很快,神通广大的网友扒出了陈牧过去三年的所有外卖差评记录。
令人震惊的发现公之于众:其中超过七成的差评,全部来自市府大楼、各区街道办等政府机关周边的订单——“态度冷漠,拒不沟通”、“严重超时,毫无职业道德”、“疑似消极怠工,建议平台清退”。
评论区瞬间炸开了锅:“我草!原来他不是今天才开始,他早就被系统用另一种方式‘殴打’了三年!”
“难怪他不还手,因为他知道,对付系统,拳头没用!”
然而,真正让舆论达到沸点的,是视频结尾处一个仅有三秒的“隐藏彩蛋”。
在直播信号切断的最后一刻,一道清丽绝伦的身影悄然出现在陈牧身后。
镜头晃动中,人们看到一只莹白如玉的手,握着一片闪烁着青铜光泽的古镜碎片,轻轻拂过陈牧流血的伤口。
就在那一瞬,所有观看视频的人都见证了不可思议的一幕:那滴即将落下的血珠,竟然在空中凝停了半秒,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温柔托住,洗去了其中所有的痛楚。
“卧槽!放大!快放大看!那女人手里拿的是什么东西?”
“是特效吗?还是我看花眼了?血……停住了?”
无数的截图和慢放分析贴刷爆了网络,将这场现实主义的抗争,瞬间染上了一层诡异而神秘的色彩。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张建国带着二十多个鼻青脸肿的队员,找到了桥洞下。
陈牧正用冰冷的江水冲洗着脸,左眼已经肿成了一条缝,乌青狰狞。
看到他,张建国这个四十多岁的汉子再也绷不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哽咽:“陈牧……兄弟……我不该……不该让你替我扛……”
陈牧一把将他从地上拽了起来,力气大得惊人。
“你给我记住,下次被打的人是你,我也还会来。”
他指着远处地平线上透出的第一缕微光,那光芒微弱,却无比坚定地刺破了黑暗。
“他们越打,就越证明咱们踩到他们的根了。疼是真他妈的疼,”陈牧咧嘴一笑,牵动了嘴角的伤口,疼得龇牙咧嘴,眼中却燃着一团火,“可你看——”
他转身掀开一直放在身边的外卖保温箱。
箱子里没有杂物,而是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三十份刚刚做好的“名字饭盒”。
每一份饭盒上,都用白色的小纸条压着几个字。
张建国颤抖着手拿起最上面的一份,纸条上写着:这顿打,换一顿饭,值了。
他再也忍不住,转过身,用袖子胡乱抹着眼泪,对着身后一众兄弟嘶哑地吼道:“出发!”
没有人知道,在他们头顶千米之上的云层之中,苏清蘅静静悬浮着。
她手中那枚原本残缺的古镜,此刻竟已完整如初。
镜面之上,一圈肉眼难见的涟漪状金纹,正缓缓向外投射、扩散,仿佛某种沉睡了千百年的古老契约,正因着凡尘俗世间这点滴的痛楚与不屈的勇气,被悄然续签。
血布直播事件发酵的第三天,全城的目光都汇聚在那个小小的广场之上。
网络上的喧嚣达到了顶峰,现实中的沉默也压抑到了极点。
所有人都感到,那根紧绷的弦,已经拉到了断裂的边缘。
风暴眼中的宁静,往往预示着一场更彻底的颠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