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暂缓拆除”的政令如同一针镇定剂,暂时抚平了云溪峒居民紧绷的神经。
然而,仅仅三天后,市档案馆的一则公告,却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激起千层涟漪。
公告宣称,为“体现透明治理,回应社会关切”,将限时开放一批九十年代的户籍微缩胶片,供市民免费查阅。
消息一出,阿兰立刻嗅到了不对劲的味道。
她带着“野路子送饭队”的核心成员第一时间赶到档案馆,宽敞明亮的查阅大厅里,气氛却压抑得近乎凝固。
他们满怀希望地申请调阅九十年代初期的胶片,得到的回应却是冰冷的“正在数字化扫描,暂不开放”。
而那些被允许查阅的、无关痛痒年份的扫描件,则在工作人员鹰隼般的监视下,只准远观。
“同志,我们想拍张照,家里老人眼睛不好。”一位大爷举着手机,小心翼翼地央求。
“规定,不准拍照,不准复印。”管理员头也不抬,语气像一块冻铁。
阿兰按捺着怒火,在人群中穿行,耳朵却捕捉到两个管理员压低声音的交谈。
“上面交代了,这次就是走个过场,让他们看看,堵住他们的嘴。只准看,不准带走任何东西,哪怕是一张纸屑。”
“这帮刁民,还真以为能翻出什么来?”
“放心,关键的东西,早就化成灰了。”
字字句句,如淬毒的钢针,扎进阿兰的心里。
她带着满腔的憋闷和无力感回到云溪峒,陈牧正在院子里的小泥炉上烤红薯,用锡纸裹得严严实实,只留一角透着热气。
“他们连灰都不让我们扒开看一看!”阿兰一脚踢飞脚边的小石子,声音里满是挫败,“这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羞辱!”
陈牧正专注地用火钳翻动着锡纸包,闻言,他缓缓抬起头,炉火的光在他深邃的眼眸里跳动:“既然他们不肯借火,那咱们就别指望了——咱们自己挖。”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陈牧就叫上了老赵。
两人没有去任何公开的场所,而是驱车来到城市边缘一处早就被查封的环卫站旧库房。
这里曾是处理城市废弃物的中转站,空气中至今还弥漫着一股尘封的霉味。
铁锁早已锈死,陈牧用一根钢筋三两下就撬开了。
库房里堆满了山一样的废旧报表和杂物,上面覆盖着厚厚的灰尘,像是被时间遗忘的坟场。
老赵有些迟疑:“小陈,这……这里能有什么?”
“他们烧掉了档案,但总有当时经手的人,总有被遗漏的角落。”陈牧的目光锐利如刀,扫视着这片废墟,“总有些东西,是他们觉得‘不重要’,懒得彻底销毁的。”
他直奔角落里一堆标着“待焚”字样的牛皮纸袋。
两人忍着呛人的灰尘,一袋袋地翻找。
就在老赵快要放弃的时候,陈牧从一堆油腻的废报表底下,抽出了一本硬壳封面的册子。
封面已经污损,但“环卫三站值班日志”几个手写大字依然清晰。
老赵的心猛地一颤,他想起来了,九十年代末,他确实在这里上过班。
陈牧的手指拂去积尘,迅速翻动着泛黄的纸页。
他的动作忽然停在某一页上。
老赵凑过去,那熟悉的笔迹让他浑身一僵——登记人那一栏,赫然签着他自己的名字。
那一页的日期,是九七年八月十三日,一个被特意用红笔圈出的日子。
他记得,那晚下了一场吞噬一切的特大暴雨。
日志上写着:“夜,接城西派出所通知,协助处理‘无主物品’三麻袋,送至站内核销。经手人:李卫东。”
老赵的手开始无法抑制地颤抖,他死死盯着下面那一行小字,那是他当年亲手写下的:
“详细记录:八月十三日,接收溺亡男性遗物一套。衣物浸水严重,裤兜内身份证姓名模糊不可辨,暂登记为‘无名氏丙’,统一编号:HJ0973。”
HJ0973……
这个编号像一道闪电,劈开了陈牧的记忆。
他猛地掏出手机,手指因激动而有些僵硬。
他飞快地翻到三年前的相册,点开一张截图——那是他的外卖平台账号被永久冻结时,收到的那张冰冷的处罚通知单。
通知单的末尾,有一行小到几乎看不清的案件编号:P-440106-2021-0973。
尾数,一模一样!
0973。
陈牧的嘴角勾起一抹极度冰冷的笑意,他将手机屏幕举到老赵眼前,声音不大,却像重锤砸在死寂的库房里:“赵叔,你看。他们用一个死人的编号,来处罚一个活人。”
老赵看着那串数字,又看看自己当年写下的记录,刹那间,三十年的时光与眼前的现实重叠,一股巨大的荒谬和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喉咙里像是被灌满了铅。
接下来的五天,一场名为“旧账行动”的风暴,以一种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方式席卷了这座城市。
陈牧发动了他所有的“野路子送饭队”,这些骑手们穿梭在城市的毛细血管里,他们的任务不再是送餐,而是送达一份份特殊的“礼物”。
他们专挑那些地址早已被注销、如今是立交桥、绿化带或是新建高楼的“幽灵订单”。
他们找不到收件人,便将附带的卡片悄悄塞进附近老旧小区的信箱,或贴在布告栏的角落。
每一份“礼物”里,都有一张“档案线索卡”。
上面没有煽情的文字,只有根据零散记录、口述历史和地理信息推测出的、冰冷而精准的信息——“约1992年夏,男性,身高一米七左右,于原建设路三段失踪,可能关联单位:市纺织二厂。”“约1994年冬,女性,失踪时身穿红色毛衣,最后出现地点:云溪河边,可能关联单位:街道办防汛组。”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收到一张卡片后,当场瘫坐在地,嚎啕大哭。
上面写的失踪特征,与他三十年前走失的儿子分毫不差。
而当年,派出所给他的结案报告上,只有一行冷漠的结论:“自行离家,不予立案。”
这些卡片像病毒一样迅速在社区流转。
有人把它们贴在自家墙头,有人把它们复印了上百份,在深夜塞进邻居的门缝。
更有人在祭祀时,将卡片与纸钱一同焚烧,喃喃道:“给你寄‘冥通书’了,在那边可得看清楚,别再走丢了……”
第七天,市电视台黄金时段紧急插播了一档专题片,名为《理性看待历史遗留问题》。
节目请来了几位所谓的专家学者,试图将愈演愈烈的“名字争议”和“档案风波”,轻描淡写地归因为“个别基层工作人员的失误”和“时代局限性”。
节目播出的当晚,全市多个老旧小区的楼道灯,再次诡异地闪烁起来。
但这一次,闪烁的不再是人名。
HJ0973。
MJ8842。
ZP1029。
一串串由摩斯电码组成的数字编码,在黑暗中亮起,像一道道刻在城市夜幕上的伤疤。
市府技术部门连夜追查,结果令所有人头皮发麻——这些编码,全部出自一本内部封存的《非正式人员清除手册》,每一个编码,都对应着当年一个被命令“彻底销毁”的档案批次!
更令人震惊的是,每当一个编码在某片区域的楼道里亮起,那片区域的地面上,就会有居民自发地走下楼,用一根根白蜡烛,在空地上摆出档案柜的形状。
火光摇曳,沉默而决绝。
深夜,苏清蘅的房间里,她手持那枚古镜碎片,镜面倒映出的不再是过去的影像,而是脚下这座城市的地下管网。
她惊骇地发现,某些深埋地下的老旧电缆外皮上,正渗出微量的、肉眼不可见的磷光。
那是当年焚烧纸质档案时,油墨未能燃尽的残留物,被漫长岁月里的雨水浸泡、渗透,如今,在某种力量的牵引下,重新显影,隐约浮现出“注销名单”的字样。
她猛然醒悟:“他们烧掉的每一笔记录,都在这片土地里留下了无法愈合的伤疤。”
她望向窗外,月光下,陈牧正蹲在云溪峒的后山上。
他面前铺着一张大大的白纸,手里握着一截炭笔,正在临摹一块刚从泥土里挖出的焦黑纸片残骸。
那残片脆弱不堪,上面只剩下被烈火舔舐过的半句话:
“……赵姓二人,生于柳河村——”
陈牧轻轻吹去浮在字迹上的泥土,低声自语,像是在对那焦黑的纸片,也像是在对这片沉默的土地起誓:“这笔账,必须一笔一笔地,给它翻回来。”
不远处,老赵沉默地站在一棵老槐树下。
他从脖子上取下一枚早已锈迹斑斑的钥匙,用粗糙的手指反复摩挲着。
那是一枚档案柜的钥匙,他将它重新挂回胸前,贴着皮肤,像是在佩戴一件属于亡者的遗物。
城市在一种诡异的对峙中迎来了新的一天。
闪烁的编码和燃烧的烛光都已熄灭,但那种无声的反抗所凝聚起的巨大压力,已然让某些人坐立难安。
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去,一股压抑至极的肃杀之气,便已笼罩在云溪峒的上空。
空气仿佛凝固了,连风都停止了流动,一种暴雨将至的沉闷,让每个人的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