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台原本用来吹服务器的大功率风扇被临时挪到了墙角，对着那个站在房间中央的单薄身影猛吹。
呼呼的风声里，夹杂着一股焦灼的塑料味。
“不够。”陈默手里捏着半截粉笔，在空中虚画了一条线，“风太硬了。苏晴，把音效里的‘机场广播’声调大两个分贝，特别是那个催促登机的女声，要急一点。”
角落里，苏晴没抬头，手指在混音台上推了一下滑轨。
“前往昆明的MU5802次航班即将起飞……”
失真的电子女声瞬间盖过了风扇的噪音。
房间正中央，小光穿着那件并不合身的西装外套，那是陈默特意从魏沉舟的旧衣柜里翻出来的。
袖口长了一截，小光不得不时不时把手缩回去，看起来滑稽又可怜。
但他此刻的表情，却像个即将拥有全世界的王。
他举着手机，贴在耳边，眼神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那是陈默刚才用粉笔在墙上画的一个圈。
“妈，我进安检了。”小光的声音在颤抖，带着那种压抑不住的哭腔，“嗯，赚到了……都带回来了。您别哭啊，真的，我给爸买了那块他一直想要的手表，还是金的……”
他说到“金的”两个字时，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
那里当然没有表，只有陈默塞进去的一块鹅卵石。
但小光的手指摩挲着那块石头，脸上浮现出的那种满足感，让整个房间的空气都凝固了。
门口传来几声闷响，像是有人踢到了门框。
陈默转过头。
老梁抱着一摞厚厚的打印纸站在那，因为太用力，指关节有些发白。
那是刚印出来的《员工思想行为规范》，油墨味还没散尽。
老梁的目光越过陈默，死死钉在小光身上。
那个患有学者综合征的孩子，正在这间充满了霉味和绝望的房间里，上演着所有被困者梦寐以求的“大结局”。
“把书放下吧。”陈默指了指门口的一张破桌子，没走过去，“梁老师来得正好，这种情绪宣泄的课，您是行家，给把把关？”
老梁没动。他的喉结上下滚动，那是生理性的吞咽动作。
“这是……杀猪盘的新剧本？”老梁的声音有些干涩。
“不，这是‘强心针’。”陈默走到小光面前，帮他把那个长得过分的袖口挽上去两道，“对于那些还没开单的猪仔来说，看到有人‘衣锦还乡’，比抽他们十鞭子都管用。”
小光还在继续表演，现在已经进阶到了“痛哭流涕地向母亲保证以后好好过日子”的环节。
老梁把那一摞书重重地放在桌子上，“砰”的一声，震起了一圈灰尘。
“你这是在造孽。”老梁压低声音，眼镜片后的目光变得尖锐，“你用这种虚假的希望去刺激他们，一旦泡沫破了，这就是把他们往死路上逼。”
陈默笑了笑，从桌上拿起一本书，随手翻了翻。
“梁老师，这上面第十八页写的‘通过构建愿景重塑个体认知’，不是您前天刚讲过的课吗？”陈默合上书，书皮上还是温热的，“理论是您教的，我只是把它变成了舞台剧。怎么，理论联系实际的时候，您反而心软了？”
老梁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这确实是他的理论，或者说，是陈默那篇论文里的理论，被他被迫咀嚼烂了之后，喂给了这群猪仔。
这时候，一个穿着红裙子的女人走了进来。
阿凤。
她手里拿着个保温杯，本来是想进来接水的，看到这一幕，脚步顿住了。
作为园区里的“情感导师”，她最擅长的就是通过网络去勾引那些寂寞的中年男人。
她听过无数种谎言，见过无数种伪装的深情。
但此刻，看着那个傻子小光对着空气喊“妈”，阿凤的眼圈竟然红了。
她快步走过去，一把扯住小光那个没挽好的袖子。
“错了！”阿凤的声音很尖，带着一种近乎歇斯底里的纠正欲，“这个时候不能只是哭！要笑！要带着眼泪笑！你妈听到你哭她会担心的！你要告诉她你过得很好，你要笑得像个……像个真正的人！”
小光被吓了一跳，手机差点掉地上。
陈默没有阻止阿凤，反而退后了一步，靠在墙上点了一根烟。
这就是他要的效果。
连阿凤这种老江湖，在这种极度逼真的“情景再现”面前，都会丧失理智，甚至主动入戏去修补剧本的漏洞。
因为“回家”，是这里所有人的死穴。
“苏晴，把背景音里的登机广播换成‘最后一次催促’。”陈默吐出一口烟雾，冷冷地说道，“节奏再快点，逼他们把情绪推到顶。”
“明白。”
随着广播声变得急促，阿凤也不自觉地加快了语速，她甚至开始手把手地教小光怎么调整呼吸，怎么在哽咽中挤出笑声。
“对，就是这样……深呼吸，告诉她，你想吃她包的饺子……”阿凤抓着小光的肩膀，指甲几乎陷进肉里，她看着小光，眼神却像是透过了这个傻子，看向了遥远的、回不去的故乡。
老梁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荒诞的教学。
一个傻子在演戏，一个骗子在教戏，一个疯子在导戏。
而他手里那本《思想行为规范》，像是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手心生疼。
陈默观察着老梁的表情。
那是认知崩塌的前兆。
当理论被极端现实扭曲成怪胎，书写理论的人，信仰就会开始动摇。
“梁老师。”陈默把烟头扔在脚下踩灭，声音很轻，刚好能穿透那嘈杂的背景音，“您那本《囚徒日记》里，是不是也写过类似的场景？当谎言足够完美的时候，它就是真理。”
老梁猛地抬起头，瞳孔剧烈收缩。
陈默怎么会知道《囚徒日记》的内容？那个加密包明明还没解开。
除非……
陈默没有解释，只是指了指老梁手里还没发下去的那些书。
“这些教材，我刚才翻的时候，发现第42页有个错别字。”陈默拍了拍老梁的肩膀，错身而过的时候，低声说道，“‘自由’的‘由’字，出头了。”
老梁浑身一震。
他迅速翻开手里那本教材的第42页。
那是一段关于“服从管理”的论述。
而在那个不起眼的角落里，“自由”两个字，确实被改动过。
那是他在排版时，偷偷留下的记号。
陈默走到门口，回头看了一眼还在“痛哭流涕”的小光和阿凤。
这出戏已经成了。
今晚，小光“成功赎身回国”的消息，会像病毒一样传遍整个园区。
那些绝望的猪仔们会为了这个虚幻的泡影，疯狂地去诈骗，去压榨自己的最后一丝价值。
而这，正是陈默送给魏沉舟的“大礼”，也是给老梁递过去的第一把刀。
“苏晴，收工。”陈默拉开门，外面的热浪扑面而来，“让魏总看看，什么叫真正的‘全员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