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出老K的办公室,厚重的红木门在身后悄然合拢,隔绝了那片属于魔王的黑暗。
他没有回宿舍,甚至没有走向人多的地方,而是拐进了一条阴暗的走廊,径直推开了尽头那扇吱呀作响的铁皮门。
洗手间里,一股氨水和消毒液混合的刺鼻气味扑面而来。
陈默拧开生锈的水龙头,冰冷的自来水哗哗地冲出,他把刚刚握过那支红色马克笔的右手伸到水流下,用肥皂疯狂地搓洗着,一遍,又一遍。
皮肤很快被搓得通红,像是要擦掉一层皮,可那一百一十条人命的分量,却像烙铁一样,深深地印在了他的骨头里。
隔着一堵薄墙,焚化炉的方向,隐约传来几声压抑到变了调的哭喊,但很快就被一阵低沉的机器轰鸣声彻底吞没。
死亡名单正在被执行。
一阵剧烈的恶心感从胃里直冲喉咙,陈默猛地撑住满是污垢的水池边缘,干呕了几声,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他抬起头,看着镜子里那个眼眶通红、脸色惨白的男人。
那张脸很熟悉,眼神却陌生得让他自己都感到心悸。
不行,不能吐。
这种廉价的负罪感,这种文弱书生的多愁善感,在这里一文不值。
它救不了任何人,只会让自己死得更快。
他再次掬起一把冷水,狠狠泼在脸上。
冰冷的刺激让他猛地一颤,那翻涌的情绪被强行压了下去。
愤怒、愧疚、恐惧……这些都没用。
只有把它们全部碾碎,锻造成绝对的冷静和控制力,才能在这场地狱难度的大逃杀里,抢到一丝生机。
陈默用最快的速度摸进厨房的储藏室,将几个藏好的肉罐头塞进怀里,再次像幽灵一样潜入了不见天日的地下仓库。
仓库里,沉重的闷响声不绝于耳。“咚!”“咚!”
大牛赤裸着上身,浑身的肌肉虬结,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蛮牛,正用疯狂地搬运超重货物的方式发泄着无处安放的怒火和恐惧。
他一个人扛着需要四个人才能抬动的铁架,每走一步,脚下的地面都在轻微震动。
陈默没有说任何一句安慰的废话,他只是站在阴影里,等大牛将铁架狠狠砸在地上后,才冷冷地开口。
他指着大牛背上那几道纵横交错、如同蜈蚣般丑陋的伤疤:“想不想把你受过的这些罪,一根一根,百倍千倍地,还给那些动手的畜生?”
大牛的动作猛然一滞,他转过身,胸膛剧烈起伏,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陈默。
陈默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那是他凭记忆手绘的园区地下管网图。
他将图纸展开,用手指重重地戳在发电机房的位置。
“明天晚上,”他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我不需要你杀人,那会给你惹麻烦。我只需要你在听到信号后,用你这辈子最大的力气,把这台柴油发电机,给我砸成一堆废铁。就当它是那些抽过你的人的脑袋。做得到吗?”
大牛的眼中,那被麻木和绝望掩盖的凶光,终于彻底爆开。
他没有回答,而是伸出蒲扇般的大手,一把夺过陈默递来的罐头,粗暴地拧开。
他没吃里面的肉,而是像捏一个易拉罐一样,五指发力,坚硬的铁皮罐头在他手中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被硬生生捏成了一块废铁。
搞定大牛,陈默又以“检查卫生死角,防止瘟疫”的名义,走进了那间最肮脏的厕所。
老胡依旧像一具行尸走肉,低着头,拿着拖把,一下一下,机械地清理着地上的污秽。
仿佛外界的屠杀和恐慌,都与他无关。
陈默背对着他,假装在检查水箱,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快而清晰地说道:“‘幽灵航班’,东边废弃跑道,明晚十点。”
老胡手中的拖把猛地停住,僵在了原地。
陈默看都没看他,继续用那种激将的、刻薄的语气说:“原本以为你当过兵,身上能有点血性,看来这鬼地方真能把铁打的汉子磨成废人。算了,你那把餐刀还是留着削苹果吧,至少还能填填肚子。”
话音刚落,老胡那只握着拖把杆的手,青筋根根暴起。
他那双永远浑浊、仿佛蒙着一层灰的眼睛里,闪过一道锐利如鹰的精光。
他缓缓转动脖子,喉结滚动了一下,沙哑地挤出几个字:“你要我……做什么?”
陈默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叠好的纸条,趁着转身的瞬间塞进老胡的裤兜。
“断电后,你有三分钟。南门岗楼上,有两把狙击枪,两个狙击手。我要枪和人都消失。”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用刀。”
回到作为秘密据点的机房,一股松香和电线烧焦的味道扑面而来。
苏晴正跪坐在地上,对着一台用各种零件拼凑出来的、丑陋的无线电发射器做着最后的调试。
她的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珠,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握着烙铁的手,在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
“怎么样了?”陈默蹲下身,检查着进度。
苏晴没有回答,她突然放下工具,抬起头,通红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那一百一十个人……我们真的……真的就那么看着他们被……”她哽咽着,问出了那个最尖锐的问题,“陈默,你告诉我,以后为了计划,是不是……是不是也会像今天这样,把我也牺牲掉?”
陈默沉默了。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老旧风扇在徒劳地转动。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给出哪怕一句安慰,更没有一个拥抱。
他只是冷酷地、一动不动地盯着苏晴的眼睛,那眼神像手术刀,精准而冰冷。
“如果不这么做,今晚死的就是我们所有人,包括你,包括我,包括大牛老胡,一个都跑不了。”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苏晴,把你的同情心收起来。从现在开始,你是战士,不是抱着洋娃娃哭鼻子的圣母。我要的警笛录音和模拟全频段无线电干扰,做好了吗?”
苏晴被陈默那完全陌生的眼神震慑住了。
那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只有纯粹的目标和绝对的意志。
她打了个寒噤,仿佛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冰水。
她擦干眼泪,狠狠咬住嘴唇,用力点了点头。
深夜,就在陈默以为可以喘口气时,老K的亲卫又一次找上了门。
“陈顾问,K总请您过去一趟。”
老K的办公室里,破天荒地开了一瓶价格不菲的红酒。
“庆祝一下,陈顾问。”老K亲自给他倒了一杯,脸上挂着那副标志性的、让人捉摸不透的微笑,“今晚的‘资产优化’很顺利,你的功劳最大。这杯,算我赏你的。”
陈默端起酒杯,眼神却不经意地扫过老K那张巨大的红木办公桌。
桌上的对讲机,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加密频道,指示灯正在以一种固定的频率,无声地闪烁着。
这不符合老K的习惯。
他一边和老K说着场面话,一边用余光观察。
老K在不到五分钟的时间里,不动声色地看了三次手腕上的百达翡丽。
一个谎言。
陈默的脑中警铃大作。
庆祝是假的,赏识是假的。
这个加密频道,这个看表的微动作……
他瞬间将所有线索串联起来。
所谓的“三天后转移”,从一开始就是个烟雾弹!
真正的行动,就在明晚!
他们留下的所有缓冲时间,被直接腰斩了一半!
陈默面不改色地将杯中的红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像是喝下了一团火。
他的心脏却在胸腔里疯狂地擂鼓,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
他走出办公室,夜风吹在脸上,冰冷刺骨。
所有的计划,所有的部署,在这一刻,全部作废。
他们必须,立刻,马上,在今晚就拿出新的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