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早春里,宁惊雨就住在都统府上,养他金贵的嗓子,成日将丹红软唇一阖,也不开口吐半个字儿,就在抬下巴颏和抬手指之间来回切换,支使裴清远猜他到底想要什么。
裴清远也不问,直接就拿,每次都能拿对,害宁惊雨挑不出半点儿毛病。
但裴清远不是忍他,反而每次在床上都收拾得特别狠,拿块毛巾塞他嘴里,叫他把嘴闭严了,好好地“养嗓子”。宁惊雨只能闷在软被里哆嗦长腿,眼眶潮红,香汗浸湿长发,浑如一只落了水的瑰丽蝴蝶。
待到那年三月,小檐日日燕飞,千花昼如锦,宁惊雨喝过一碗又一碗的冰糖梨水,嗓子才可算是养好了。
津门名角重返新泰大戏院,开嗓的第一场,裴都统亲自带了八百多号士兵来捧场,美其名曰感受和发扬传统文化。兵痞子里爱听戏的不多,坐姿四仰八叉,呸了满地的瓜子皮混着花生壳,宁惊雨在台上举步如风,唱腔绵绵,下边儿七嘴八舌地叫他宁小夫人。直到裴清远的腰板一挺,手里端起白瓷盏,似突来对台上唱段兴致盎然,副官即会意地朝后方使眼色,满座从喧哗中即刻肃清,变了张脸般的,一派军纪严明。就见宁惊雨抬长袖掩笑靥,把台步一转,白霓裳翩跹如水月溶溶奔天,晚风拂乱早春梨儿树,细语唱道:
“许郎夫他待我百般恩爱,喜相庆病相扶寂寞相陪。才知道人世间有这般滋味,也不枉到江南走这一回。”
这一句《白蛇》的唱词缠绵入骨,座下还未敢打牙打令,竟是唱戏的人先顶不住红了耳根。戏里戏外难分,这一景,只叫人想起来宁馨惹祝英台羞红脸的那句:弹翠袖不提防惹堕乌髻,小宁馨发调笑粉颊羞绯。
第二天白日,宁惊雨穿了身儿黑色的马褂,趁得皮肤更白,朱唇更浓。他大清早就被裴清远给掀被子拎起来,说是去北坪八宝山,早饭也没用过,稀里糊涂地颠簸了一路,到地儿才知道当天是裴清远双亲的忌日,他父母都死在东洋人手里。
等四月将至未至,津地又飘起了小雪。
宁惊雨陪裴清远在郊外看赛马,这一场赛马看得不消停,天空也很阴沉,场外时有坏消息来报,裴清远频频地离席。待到他终于回座时,马已经赛出个结果了。
裴清远赌输,宁惊雨赌赢。宁惊雨捻数手里的银票,空明瞳光在眸底晃悠悠的,冷不丁感到裴清远靠过来,问他:“宁小雲,爱钱还是爱我?”
“我爱钱。”
“那爱不爱我?”
“不爱你。”宁惊雨冁然而笑,抬手掸落裴清远肩上的霜雪。
“还真是,戏子无情。”裴清远也笑,狠狠地捏他鼻子头。
六月,裴清远送了宁惊雨一把德国的勃朗宁手枪。这是宁惊雨头一回摸枪,稀罕得很,平日放在床头柜里,没隔多久就想翻出来瞅一眼,牵肠挂肚的。裴清远一瞅他这魂牵梦萦的样儿,心思也软,逢空就带他进院儿,借机把香软的宁惊雨搂进怀里,一步步地教他怎么用枪。
待到八月时,春光凋尽。
宁惊雨又去给日本人唱戏了,也许还睡了,裴清远得知后大发雷霆,第二次把宁惊雨关进一间卧室里,扒光衣服,拿皮带抽得他浑身青一块儿、紫一块儿的。
宁惊雨疼得又哭又叫,混乱中把裴清远屋中贵的、能砸的全砸了,瓷器碎得叮咣响,夹带抽在空气中的猎猎声。
最后不知是谁先疲了,歇了,二人相对无言,似是也不想计较了,裴清远扔下皮带,拉拢了厚重窗帘的屋中暗无天日。而两人嘴里迸出的字眼、泼出的冷水,都化为晚春里最锋利的刀,捅在肉做的心脏上。
薄面皮不经扇,厚脸皮不怕挨巴掌,宁惊雨哆嗦着嘴,摸了把冰凉的脸,怎么摸都够厚,厚得赛过一尊金刚铁罗汉。他干脆衣服也懒得穿了,头脑清醒地蹲在地上,利落地收拾行李,没忘柜中苦攒的几摞银票。裴清远的虎口攥紧皮带,就站在一旁压着眼皮子冷眼看。
待到宁惊雨坐车回到新泰大戏院时,眉间聚的是怨妇般的肃杀气,他步履匆促,披头散发地一脚踹开后台摇晃的老木门,把行李往地上骄狠一摔,失去理智般地挨个逢人揪着领子就问,绵绵嗓音哑得像旧弦拉扯在枯木上,还劈了音,“是哪个烂嘴巴,把老子夜里给日本人唱戏的事儿往外传,滚出来!”
“有种唱,还害怕金主知道啊,卖国贼。”有小伙儿拿着快脏抹布边擦桌子,边猫在人群后头小声地嘟哝。
宁惊雨气得浑身发抖,向四周看,后台老少几十道视线都钉在他瘦弱的身上,他眼皮子扫过莲座上供奉的金刚佛像,只感到一张刀枪剑戟刺不穿的脸皮此时被沸水烧烫得面无完肤。
后来,他穿好戏袍,当无任何事发生,继续在新泰戏场里唱名曲儿,戴一张浓妆面具,盖住斑驳颜面,把旁人的悲欢反复地演在台上。
十月,津地的伪安宁露出马脚,华奢金殿也瞒不住墙外号啕和炮火,上流社会的人都在忙着往外出逃,此处风声紧凑,冷珠萧萧,谓是一场秋雨一场寒,只是头顶的云好似永远也散不开。
十二月,转眼又是一场寒冬,雪飘漫天,把土地盖上喑哑的白布,不出十几米远就什么也瞧不见了。
戏班子里没剩几个人,有条件逃的都逃了,剩下的尽是些拖家带口的,拼拼凑凑地继续唱戏。
宁惊雨在屋中数着自己的银票,枯瘦烛火在蜡台明灭着晦暗的黄,他数了一遍又一遍,心里盘算自己能跑到多远,又哪天是个头。
直到有个伙计敲门叫他,说门外有位大帅找他。
宁惊雨数钱的手一顿,刚要踏脚出去,又坐回来拿红纸在唇上仓促地抿了个印儿,才披上黑色毛呢大衣冒雪向外去。戏院大门口停着一辆福特车,车里的军官摇下车窗,一只手在他白皙的脸蛋上来回地摸了又摸。宁惊雨眼盯着他,等他说话。
裴清远却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下巴,便有士兵立刻从车上下来,白手套里提着一个带锁的箱子,交到宁惊雨手里。
“拿着钱,跑吧。”
宁惊雨低头去看箱子,里边儿的钱大概够他花一辈子。
“你这副好嗓子,到哪儿都能活。”裴清远收回手,觉得宁惊雨应该会高兴,毕竟这是个钻进钱眼儿里挪不动道儿的漂亮小畜生。
“你呢?”宁惊雨问他。
裴清远沉默了一会,说道:“如果津门沦陷了,就是我死了。”
十几日后的新泰戏场门口,招牌上的跑马灯不转了,然而院里的毛笔字仍照往日那般写“今日名角:宁小雲。戏目:《铁冠图·刺虎》。”
若是忽略后台一些桌上的灰尘,此处日光充足,戏袍琳琅,来往仍有人在忙碌,倒似与寻常没什么区别。宁惊雨提笔上妆,一旁是还不到二八年龄的黄莺在他耳旁碎碎地念叨,“小雲哥,今天会不会是我们戏班子唱的最后一出戏了?”
宁惊雨瞥也不瞥她一眼,只顾专注地对镜描妆,嘴边儿对付道:“别瞎说。”
“听说洋人也爱听戏,阿姊说唱给谁不是唱,我们总归要吃饭的。你说是吗?小雲哥。”
宁惊雨描眉的笔尖一顿,说道:“是啊。”
黄莺说完话还不走,吞吞吐吐了半天,像是壶冒不出气儿的开水,宁惊雨就瞥她,她才踌躇地开口,“哥……上次谢谢你,要不是你出面解围,我和阿姊就被日本人掳走了……说不定也回不来了,这份恩情我和阿姊以后一定会……”
“你们年纪小,照顾一下是应该的。”宁惊雨放下笔,对着铜黄镜将缀满翠羽明珠的盔头戴正,才抬起屁股向台前走去,一袭松垮娇红的戏袍勾勒出如女人般的曼妙背影。
津地不剩多少活人,来看戏的寥寥无几,过往盛大热闹的台下此时清冷无声,有几个戏伶想是不接着唱了,可老祖宗有规矩,戏子一旦开了腔,就要把它唱到底。
台上伊人慢挽长袖,遗世独立,一汪多情眸如春水,台侧京胡又响,赤伶伴乐声绵绵缓唱道。
“家费氏,小字贞娥,从幼选入宫闱,以充嫔御,蒙国母娘娘命我服侍公主。”
若往下细瞧,昔日名角儿开嗓,千人捧场,今日座下竟真不足十人,孤掌依稀地拍也拍不响,只是名伶嗓音一如往日娓娓动听,身段勾人心魂。
戏台上平安无事地唱,花旦也不往下看,夜风吹打戏袍,只当时日还似寻常。不料想,一声振聋发聩的枪响冲上房梁,硝烟弥漫,震断了戏子的袅袅余音。声势骇得琴师登时颤巍了手,宁惊雨却给他道清冷眼神示意继续,于是枪声后,长弦又凄怆地摇起,弹开琴音,呜咽悲鸣,抹挑节节高的刺虎奏乐,锣鼓随之而响。
“俺切着齿点绛唇,搵着泪施脂粉;故意儿花簇簇巧梳着云鬓,锦层层穿着这衫裙。”
几十个东洋人穿着黄绿军装持枪冲进来,眼也不眨,接连射杀了五六个活生生的百姓,艳红的血出涌在新泰大戏院的地上,尖叫声四窜,好几个戏子都胆裂魂飞地逃下了台,唯有那旦角仍在台上兀自地唱他独角戏,好似浑然不觉。
有汉奸在台下代替日本军官朝戏院里的人喊话:“津门已沦陷,投降的不杀!”
来不及逃的人都被迫地举起了双手,脸色惨白地跪在地上,奏乐也歇了,那本充耳不闻的红袍戏子正垂颖的玉指一颤,似是不动了。领头的军官一早进门就注意到他,现下唯他嗓音徘徊在戏场里,长官注视着他,藏在军帽下的双眼深沉不定,最后缓缓地举起了枪,瞄准台上唯一的戏子。
“宁小雲!”有人在台下焦急地喊他的名字。
“怀儿里冷飕飕匕首寒光喷,俺佯姣假媚妆痴蠢,巧语花言谄佞人。”戏子如葱的素手缓转,又继续兀自地唱道。
有手下的士兵眼尖,想要代替长官开枪,却又被横掌拦下,旁边的汉奸脑子里转得快,一眼就明白了什么意思,当即向台上喊道:“这位唱戏的,太君看上了你,赶紧下台来道声谢,有你的好日子过。”
“要与那漆肤豫让争声誉,断臂要离逞智能。”
“你听见了吗?别唱啦!”
宁惊雨视线看向汉奸,又迟缓地对上那东洋军官,自信地牵扯起绝顶迷人的唇,轻轻唱道:“拚得个身为齑粉,拚得个骨化飞尘。”
戏子的皓白石榴齿轻咬,两句唱词婉转盈耳,戏腔无情还有情,终是临至曲终落幕时。
新泰大戏场内一片寂静,无人知晓接下来会发生何事。突然又一声彻耳枪鸣,轻吐出硝烟,黄莺绝望地哭喊,所有人都愣在台下,台上已是腥红的血淋漓地淌,跌落的是把温热的勃朗宁手枪。赤伶倒在台上,再无声息,好似绽开在旧桥头底下最艳夸的鲜红大丽花,落了瓣,折损进乱世污泥里。
情字难落墨,他唱须以血来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