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伶 第一章
争教销魂2025-11-10 10:564,207

  

  

  津门当地有位妙龄才女名为张静淑,身段娇小玲珑,脸才巴掌大,是名彻头彻尾的香草美人,袅娜旗袍下包裹的是颗发烫的碧血丹心,一根笔杆子斗的是“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就是这般有志气的曼妙女人,吸引了津地顶头的大都统裴清远,几次以音乐会或戏曲的名义相邀会。

  可惜张静淑最瞧不起的就是军阀,在她眼中,那不过是一帮以人血喂养饕餮盛宴的军痞子。因此仅仅在新泰大戏院中陪那都统观赏过几出戏,便委婉地避而不见了。然而她怎有料到,身为地主的亲生父亲竟为了投其所好,一念之私将她强嫁出去,叫她安生做那都统府上的小姨太太。

  张静淑心气比天高,断然不会同意,张静淑她相好的大学生林枫也不会同意。于是俩人连夜借月色打点好行李,歌颂爱情与自由意志,就这么私奔了,逃了。

  爹坑女儿,女儿坑爹,最后倒霉的是个外门亲系的侄子,津地花旦名角儿——宁惊雨。

  没有什么名分,没有什么过场,也没有顾虑当事人,毛糙糙地拿白毛巾给捂上嘴,套一身儿红艳的女式旗袍,麻绳捆紧了胳膊腿儿,买通好人手顺着都统府邸的小窄侧门把人往里一送,畅通无阻,声都没能听他吭出来,就已被好几个人一路乱接手给送进了都统卧室。

  凌晨两点,都统出巡完军队回府,刚踏进卧室门儿就瞧见名眼生的短发女子,黑的碎发贴耳,乱糟糟地扎在脖颈。她浑身被麻绳给勒得差点不过血,嘴唇煞白,眸色清冷,半身被迫倚趴在靠床边的地界儿,弓着腰,估摸要累坏了。

  “你是谁、打哪儿来的?”裴都统把手枪插在腰间,抽出她嘴里的白毛巾,当又是哪个玩意儿给送货上门来讨好。

  “宁惊雨,张家的,张大老爷家的。”

  “张静淑是你家的?”

  “是我表姊。”

  “不送表姊,送个妹妹来,他脑子灌什么汤药。你别跟我床上待着,赶紧滚。”裴都统手指解开军绿色的沉披风,挂在红椆木衣架上,紧皱一双浓眉。

  “你把绳解开,我走得麻利点儿。”宁惊雨也不推辞。

  裴都统目光瞥她两眼,抽出把短而锋利的军刀,蹲下身割那绕得乱七八糟的麻绳儿。这张静淑的妹妹真没丁点儿品味,一身浓香,那套大红旗袍也实在艳俗,好似绽在旧桥头底下的艳夸大丽花,招摇、世俗又霉烂。裴清远利落地割断绳子,一抬头,竟分明瞧见了一颗圆润的喉结在轻巧滚动。

  “你是男的?”

  宁惊雨把唇一抿,没搭话。

  裴清远伸出手掌在他窄细的腰胯前一摸,还真碰着个软趴趴的玩意儿,伏在凹凸有致的旗袍里。

  “长得娘们儿兮兮的。”裴都统厌嫌地皱起眉,直起身整理他的军装。

  宁惊雨咬牙,手搓酸麻到失去知觉的双腿,胳膊肘支撑起床边,颤巍巍地迈步下来,脚底踩着双鲜红的高跟儿鞋,摇摇晃晃地蹒跚走,身型阴柔轻盈,背影望去倒确与女性无差。

  就说这都统眼熟,他突然想起个什么事,出门前又一个打转儿回过脸来轻倚在门边,嘴角干涩出了血,浓晕在苍白的唇上。

  他就牵扯起那双绝顶迷人的唇,自信地叮嘱道:“裴都统,可别总来新泰,看娘们儿唱的戏。”

  裴清远皱眉,那一双唇,真像插在清年间彩釉大花瓶中最糜烂的一支红玫瑰。

  

  待到三日后,马维道街口前,黄紫霓虹灯晕开极绚烂的霞光,跑马灯在招牌上走动五个大字“新泰大戏院”。迈腿儿往里去,入眼是光彩夺目,火红灯笼胀着圆肚儿高悬在雕梁下,千点灯烛列成红星罗,阔绰大门两侧纵豪挥洒的是成双对联:“休羡他快意登场,也须夙世根基,才博得屠狗封侯,烂羊作尉;姑借尔寓言醒俗,一任当前煊赫,总不过草头富贵,花面逢迎。”

  旁边搁一块红木板上粘贴有三两张毛笔写的行楷大字“今日名角:宁小雲”。

  裴都统爱好不多,听曲儿算一个,今儿个他是陪总督来的,他想谈军中要事,总督却突然想听曲儿。全津名号最响亮的就跟马维道街口新泰戏场这儿,正巧赶上要开嗓的是个名角儿,阴差阳错他又来了一遭,算上已是月里第五遭。

新泰戏场内张灯结彩,上百套红木桌椅座无虚席,赶上九十点钟的光景,裴都统军装英姿飒爽,和总督大剌剌地坐在前排,头一号听戏的佳席,板正的军帽扣在老方桌上,手边儿是热腾腾的碧螺春。

  三弦儿一响,乐声急促拨弹,《孽海记》中一折《思凡》隔帘问候,顷刻换的是热烈满堂彩。

  “昔日有个目莲僧,救母亲临地狱门。借问灵山多少路,有十万八千有余零。”

  一袭娇韵的芙蓉袍服,敷粉的容颜白胜雪,绛红线丝缕地叠裹出一朵锦花儿,待旦角儿一转施施然绽在粉霞长裙下,刹那芳华,一眸惊艳满堂客。

  “奴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汉。为何腰盘黄绦,身穿直缀?”

  花旦水波剪碎的眸,云雾裁出的裳,浓妆也掩不住他仙露明珠,掩眸一倾身,在颓惰中傲慢,于清丽中靡靡。

  “下山去寻一个少哥哥,凭他打我,骂我,说我,笑我,一心不愿成佛,不念弥陀般若波罗……”

  戏子绵言细语的咿呀中,袅袅腔调如琵琶弦声声拨进神思,三两下弹乱满座听客的心曲。

  “这个宁小雲,可真像一只踏着红尘飞的粉蝶。”裴都统听见茶盏放下的声音,旁边刘总督话里不掩迷恋,姜黄的脸上露出裴清远见多了的笑容。

  裴都统喝了口茶,跟着点头。知道今晚的宁小雲八成要被点名儿,在刘有那儿把柳腰伏软,续将孽海记的下一折单独吟给总督的满床春光。

  待到满座散场时,稀稀拉拉的客人里十张嘴里议着名角儿宁小雲,三两张唇里感叹张家外亲宁惊雨。

  裴清远耳朵好使,才知原来那夜满身勒痕、靡败如红玫瑰的宁惊雨就是今日戏台上一嗓芳华绝代的宁小雲。

  当晚有迎总督的宴会,逃不脱是一场穷奢极欲的上流舞会。

  宴会门外时有枪声,家国百姓在忧患里翻滚发烫,门内歌舞升平,男女浸没在红酒杯底,外欧琳弦尖儿上拉奏浪漫暧昧的《my own true love》。

  果不其然,今晚刘总督身旁的西装男人就是宁惊雨,身姿细高,黑碎发下是腐烂又多情的笑眼。

  午夜场里,裴清远嘴里叼着粗烟,军装也没换,也没找女人搭讪,风月场他晃悠过了,现在想好好地跟刘总督谈北坪、论津门,让这该死的肥肚子男人把耳朵从声乐里拔出来,听一下隔在墙门外的号啕与枪炮。

  但显然,他陪了一整天也没让人听进半个字儿,好似这混账早就背地里签了什么协议,把他们所有人、把这整块儿地都卖了,转眼又变个笑脸儿在他跟前装傻充愣。

  所以裴清远只是阴郁地抽烟,想回府睡觉,却不自觉地眼珠子盯着宁惊雨,看他在上流舞会里掀起一片浪。

  我之真爱的西洋乐曲仍在金光灿焕的水晶灯下叵测缠绵,摩肩接踵的宾客皆是西装革履或风情旗袍,宁惊雨浑不忌眼光地在三四个男人的手臂间大胆游走,又很识相地兜转回刘有怀里。

  裴清远的眉又皱起来了,好似无意中目睹了风月无边的名画被一刀砍坏风光。

  交际舞辗转一轮,宁惊雨被呛鼻的烟草给围追堵截,任他左右逢源也插翅难逃。他抬眼一瞧,于是柔软的手抚摸上男人下颌骨短硬的胡茬,炙热的唇沿指甲摸过的地方一寸寸点吻,腰肢如春水绵软地贴进男人宽厚怀里,寻机嘲笑他:“怎么来抱娘们儿了?”

  “我喜欢搞娘们儿。”

  宁惊雨在裴清远怀中火热而放荡,长腿若即若离地磨蹭军官,璀璨灯光下的琳琅舞步挡不住他极尽的放滥诱媚。

  热情欲望如汹涌滚烫的海浪,混乱了年轻人色令智昏的头脑,厅顶刺眼的雕镂水晶灯移步换景,暗弱成一盏昏黄的台灯。

  “一心不愿成佛,不念弥陀般若波罗……”宁惊雨在他耳边婉转低唱。

  天赐玉嗓自成糜烂勾人的调儿,恰是《思凡》的最后一句词“但愿生下一个小孩儿,却不道是快活煞了我”。

  几多蚀魂的夜,宁惊雨唱哑了一副唱戏的好嗓子。

  

  待第二早宁惊雨起床,看到办公桌上的一杯君山银尖还没凉,金色钢笔冒没扣上,桌上是写到一半的文书,字迹工整有力。

  “裴都统人呢?”他端起特供的君山银尖,悠悠地喝到底。

  “夫人今天从英国回来,他一大早就接去了。”佣人端进一盆热水,对床上的狼藉司空见惯,忙顾着熟稔地收拾干净,被单撤走,衣物抱走,香氛重新喷,若留下痕迹被夫人察觉,免不了要被都统臭骂一顿。

  “知道了,我走了。”宁惊雨捡起地上的黑毛呢风衣披在身上,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穿堂风扬起衣角,飒飒而行,毫不留恋地离开了。

  后来,裴清远去新泰大戏院捧了几次角儿,每回捧完宁惊雨都会识相地跟他睡。

  但是,如果外面又传来无故的枪响,或都统府上又来了东洋客人,裴清远脸色就会骤然阴沉。

  听见枪响他会打电话问,后来问烦了,干脆停下来安静地抽烟,把光屁股的宁惊雨晾在床上或是哪,他不在意。如果是来东洋客人,比如那次,一个日本人来访,宁惊雨刚好也在,客人知道他,慕名听过他的西厢记,为表热情送了一支德国钢笔,他收了,应人要求哼了两段儿。

  当晚裴清远就把他锁在房门里,掐掉电话线,用皮带把他圆白的翘屁股给抽笞得狠厉,鞭出好些条吓人的血道子,屁股蛋子肿得不能见人,提不上裤子。

  宁惊雨被拴在洋床上又叫又骂,骂裴清远畜生东西,龟孙儿害他明儿个走不了场,赔钱还得栽名声,连带一脚蹬碎了裴都统床柜上明朝年间的茶杯。

  裴清远从裤子里掏出钱包,把一摞美元票子劈头盖脸地摔在宁惊雨身上,骂他是个见钱眼开的下九流。

  他们突然就像西药里的泡腾片和烧过的白开水,噼里啪啦地一通猛炸,隔门隔院都挨句听得明晰,然而泡腾片跳不出白开水,白开水灭不掉泡腾片,就难解难分、波骇云属地沸闹下去。

  但没折腾两天,宁惊雨那姓张的舅舅就又动了蔫儿心思,就跟家里摆不下这么一尊娇艳名角儿似的,不卖出去就睡不着觉。所以,张大地主又买通了伙计,蹲点儿在宁惊雨常出入的津地场所,趁人不多就迷药一捂嘴、五花大绑地给捆上,如法炮制地转卖给了洋人,明码报价,整一百块儿大洋,连夜用船顺着京杭运河给送去了北坪。

  裴清远压根儿不知道这事,当宁惊雨牛脾气大了,或傍新金主儿了,后来是裴夫人迷恋上昆曲,总带他往新泰大剧院跑,裴都统一瞅招牌上写的是《孽海记》,包场捧了这几个唱戏的角儿,多少有讨角儿开心的意思。军官和夫人气派地坐在台下,到旦角出场一亮嗓,才发现人不对,不是宁小雲。

  然而裴清远陪夫人坐在新泰听《孽海记》时,都是一个月后了,宁惊雨早就被洋人给玩儿得不成样子,头发也长了,远看更像个女人。

  他每天被软禁在屋里,成了真正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姨娘,不用练腔不必开嗓,必要时咿呀给几个洋人听就行了。

  后来宁惊雨嗓子坏了,下人一整天忘了给他来送水,哑疼得说不出来话。

  宁惊雨就也不唱了,成天在房间里刻正字儿数日子。直到冬夜里一声骇人的枪响把夜幕震碎,犹如天神沉闷的怒吼,将两发驳壳枪子弹射入洋人的太阳穴。

  宁惊雨一抬头,瞅见一袭军绿色的大毛裘沾满窗外的霜雪,旁边是裴都统手下的几个兵痞子,门外停的是熟悉的福特车,好如冬日后的几抹早春绿萍,沿着河道边子一路开过来,日濡月染地就焐化了半个寒冬的冰。

  后来,宁惊雨在裴清远的车上喝热茶捂手,问裴都统跨地域杀洋人犯不犯法。

  裴清远说是洋人犯法。

  宁惊雨又问洋人犯了什么法。

  裴清远反问他,强抢都统府的姨太太,你说算不算犯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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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老妖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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