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打深山叶，云雾似愁云。
楚思烟看着长生大帝，渐渐笑了起来。
她的笑声越来越大，明明是笑，却如同难过的低吟呜咽，悠悠辗转，惹得在场众人愁绪郁结，一时相对无言。
这也许就是她的答案。
楚思烟回望巍峨耸立的云极门，这里几百年来都是高不可攀的圣地，是无数修仙人梦寐以求想要来的地方。谁又能想到，就是自古以来自诩正道的云极门，也会拿无辜之人性命献祭。
“这一身灵血会引起纷争，乃是我出生便定下的命数。即使世人都想杀我取血，我却从未怨怼。鬼刹难敌之时，我甘愿献出灵血甚至生命，挽救天下苍生。”
在高耸的万级石阶上，楚思烟回头，自上而下睥睨着众人，“可天下人又是如何对我的！我的父兄，家府上下几十口人，在我走后被砍头分尸。”她伸出尖利的指甲，指着飞星，“还有你，早就知道我会没命，却从未言明，以天下为饵，框我献祭。”
大雨平等的打在天地间每一处，所有人都浑身湿透。
楚思烟的话他们都低着头，不敢看高阶之上质问的眼神。这种闪躲，不知是出于害怕，还是愧疚，亦或两者皆有。
楚思烟继续道，“既然如此，今日我就让天下苍生，将欠我的都还来！你，你们，全都一起陪葬。”
长生大帝周身萦绕着细微白光，雨一滴都没有落到他身上。在这个潮湿阴郁的环境下，他依旧是一尘不染的天上仙。
他走到众人之前，与楚思烟对视，“你如此决绝不肯回头，可曾想过凌歌？”
方才长生大帝说了那么多，楚思烟从未动摇，可现在，她听到凌歌的名字后，眼神渐渐柔软，有微微动容。
凌歌，这世上唯一坚定的护着她，没有抛弃她的凌歌。
长生大帝：“若你就此罢手，我可助你入轮回。来世，你或许还能与凌歌再续前缘。”
“再续前缘……”楚思烟苦笑，“我与他，连开始都没有，何谈前缘。”
楚思烟一直都是个心思细腻的人，自那晚天降预言开始，她日日看到父兄的担心，于是即便深闺寂寞，她也从未抱怨什么。长日寂寂的无聊，孤单寂寞的无处倾诉，对外面世界的无限向往，这一切的一切，曾让她一度厌倦，甚至想结束生命。
可她同时又是个善良心软的人，看着父亲四处求破解预言之法，兄长想方设法逗她开心，身边丫鬟尽心尽力伺候，她又觉得，为了这些关心爱护她的人，她应该坚持下去。
凌歌如同火花，点亮了她平淡无趣人生。让楚思烟第一次知道，真正的开心是什么样子。暧昧的情愫，也在不知不觉中生根发芽。
但，火花易逝，就如同他们的感情，注定不会长久。
所以楚思烟把凌歌困在了楚府，她不愿意让他看到自己这个样子。他们之间，应该停在那些为数不多的美好记忆里。
细雨忽然转急，大片黑气重新聚集在楚思烟身边。
看此情景，长生大帝心里已然非常明白，话已至此，多说无意。手中的星辰丹亮起华光，他冷峻道：“执迷不悟。”
如墨雾气通天而起，随着楚思烟一声长啸，忘川之水中无法轮回转世的怨魂纷纷以黑气为连接，在楚思烟身边显形。
忘川魂，集黑暗与怨恨之气，别说云极门这些去去凡人，就连九天之上的仙家，都很难对付。黑气之中，怨魂还在源源不断爬出来，不多时便如同蝗虫般占据了灼华山大半地方。他们见人就攻击，云极弟子大多不敌。就连一直躲在角落的如雪，也被怨魂撕扯啃咬，吐出大股污血后昏死过去。
见此情景，长生大帝也觉有些棘手。
星辰丹冲天而起，硬生生在浓郁黑气中挣得一丝光亮。长生大帝展开双手，无数灵剑自星辰丹中破光而出。尖利剑锋带着势不可挡之力向怨魂而去，一时之间，山中回荡着此起彼伏的惨叫。
见到这些怨魂已经拖住长生大帝，楚思烟飞身来到飞星身前。她捂嘴一笑，还未等飞星动手，一张黑网便将他牢牢罩住，动弹不得。
飞星终于正视楚思烟，开口声音暗哑疲惫，“是我对不住你在先，你要报仇，冲我来，不要伤害无辜。”
楚思烟方才还挂在脸上的笑容消失的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鄙夷与冷漠，“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在这里假惺惺的跟我说什么天下苍生。飞星，当初为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长生大帝心里也清楚。他是万古尊神，慈悲为先，很多事看破不说破。而我不一样，我只是睚眦必报的小女子，今日，我们就新账旧账一起算清楚。”
说罢，楚思烟勾勾手，飞星身上的黑网无声收紧，已经将他勒得喘不上气。
狐王在一旁想上前帮忙，却被楚思烟一瞬间掏空了心脏，连声音都没来得及发出，便倒在血泊之中，没了气息。
飞星眼睁睁看着挚友惨死，悲痛欲绝，终于不再端着云极掌门的架子。他清白浑浊的眼眸中落下两行清泪，声音颤抖，“你，你这个畜生！”他嘴唇铁青，上气不接下去，却依旧要把要说的话说出来，“狐王一生向善，他，他甚至连一个妖都没杀过。如此良善之人，你竟然下此毒手，你简直，简直连畜生都不如！”
楚思烟扭着玲珑腰胯走上前，表情一丝一毫没有为狐王的死有任何反应，反而看向飞星，“哦？是么？”她笑了，“这样的好人不该死，那我呢？我又该死么？”
飞星愣住了。
是呀，楚思烟何尝不是温厚良善之人呢，她又做错了什么。
“又来了，”楚思烟不耐烦，“不要再摆出一副不得不做被逼无奈的样子，我已经看够了。既然你想不明白，不要紧，等你死了，便什么都不用想了。”
黑网像是流动的液体，从飞星身上转移到脖子上，慢慢收紧，楚思烟竟是要将他活活勒死。
电闪雷鸣，雨没有丝毫要停的意思，天地同悲，不知是在为谁流泪。
飞星一身修为，在楚思烟滔天的妖力面前却无丝毫用处，他被黑网勒得两眼发黑，舌头不自觉吐出来，甚至连挣扎的力气都小了很多。
而楚思烟似乎也不着急，她一错不错的盯着飞星，享受的看着他慢慢从活人变成死人的过程。生命流逝的过程让她心中快意大增，好像这样，她才能体会到自己是在报仇。
“思烟！”
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楚思烟顿时愣住了。她转身，看到发丝凌乱，浑身染血的凌歌跑向她。
“思烟，不要再错下去了，你……”凌歌话还未说完，就看到倒在地上，胸口空洞的父亲，他大叫一声，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不料因受伤脚下无力，被石头绊倒，重重摔在地上。
“小心。”楚思烟上前想将他扶起，谁料凌歌狠狠甩开了她的手，就这样一步一步爬向狐王的尸体。
“爹，你醒醒，爹……”凌歌紧紧抱着狐王，一遍遍喊他，可惜，再也得不到回应。他眼眶红得吓人，像是要泣血一般，悲痛之情浓烈。
楚思烟听到凌歌叫狐王“爹”时心神大震，她小心翼翼地靠近，不敢看凌歌的眼睛，“我不知道他是你父亲，我……”
可是人已死，再多说什么都是徒劳。楚思烟茫然地看着凌歌的眼泪，暴民杀她父兄，她也杀了凌歌父亲。
她与暴民，又有何区别。
楚思烟情绪不稳，黑网也跟着急速收缩，飞星已在咽气边缘，发出痛苦的呜咽声。而她此时全部的注意力都在凌歌身上，那还会在意飞星死活。
暴雨倾斜，凌歌却在扰人的雨滴拍打中听到了飞星的痛苦低吟，他轻轻放下狐王，飞快地奔向掌门。因为他的错过。已经让父亲殒命，同样的悲剧决不能再发生。
凌歌来到飞星身边，用染血的双手拼命撕扯黑网，可惜，强大妖力幻化的黑网岂是普通力气可以撕烂的。
尝试多次无果，他回头看向楚思烟，“放开他。”
楚思烟愣了一下，她从未见过凌歌这样的眼神，冷漠、无情、决绝，明明凌歌的眸光中永远是柔情似水，现在为何这样？楚思烟一时竟被这眼神看得无措，真的将束缚飞星的黑网松了些。
重新得以喘息的飞星止不住的咳嗽，大口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涣散的眼神也慢慢重聚光芒。他看清面前的凌歌，再看到不远处狐王的尸体，立刻明白了当下情况，他死死抓住凌歌的臂膀，声音暗哑的叮嘱，“孩子，快走，趁她还没有完全失去神智变为真正的妖王，带着如雪快离开这里，走得越远越好。”
大片泪水模糊双眼，凌歌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哽咽，他倔强摇头，“不，我不走。”
飞星眉头紧皱，神色严肃，这是凌歌第一次看到他如此样子。
飞星：“她已经不是你认识的楚思烟了，云极门今日难逃一劫，但你和如雪还有机会。”他凑近凌歌，小声，“楚思烟对你有情，你要走她不会阻拦。你们现在离开，以后的事，从长计议。”
凌歌低着头没说话，泪一滴一滴落下来，混进雨水中，又很快消失不见。
飞星着急，“我说的话你记住没有！”
半晌，凌歌抬起头，他似乎做了什么重大决定，眼中有百死不悔的决绝。
他没有再看飞星，而是转身，朝向楚思烟，手中金色萦绕，很快幻化出一柄长剑。
闪着寒光的长剑指着楚思烟，凌歌冷峻的声音响起，“停手，否则我杀了你。”
命运有多会玩笑，楚思烟想，大概就是明明可以相爱的两个人，最终被逼无奈，刀剑相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