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群山渐渐隐于薄雾。这漫长的一日终于要过去，只是无尽夕阳中，如雪的背影颇为落寞。
“还是老样子，”飞烟站在轻尘殿门口，感慨道，“心里不高兴就喜欢骑着夫诸绕山。”
“憋着气呢，”飞星提摆跨过殿门，“不过雪儿真是长大了，今日这情形换到以前，不仅敢跟我顶嘴，还敢摔椅子跑呢。”
“这一次，还真不能全怪她。”飞烟回首，“人参妖狡猾，同伙又多，设下这样的圈套，假如你我也未必能够立即识破。”
“这种事没有‘假如’，当时她是带队之人，决定都是她做的，后果也该她承受。”飞星顿了片刻，“我猜到她会出错，不过她敢承担责任，没有推诿找借口，我心里是高兴的。”
“我说什么来着，”飞烟笑着点了点师兄的肩，“你就是刀子嘴豆腐心。”
飞星看着如雪消失在夕阳黄昏中的背影，道：“但是我不能夸她。”
飞烟却说，“云极门上下，你对谁都和颜悦色，只有对小雪这般严厉。”
“雪儿和其他弟子不一样，”飞星侧过脸来，“其他弟子平日里有他们的师父教导，修炼本就辛苦，我再严词以待，难免过于苛责，孩子们会心生怨怼。雪儿自打来到云极门，上上下下每个人都把她捧在手心里，宝贝的跟什么一样。她仗着大家宠她护她，心比天高，什么都敢做。想要什么，别人给的还不成，非要自己去拿。她这个性子，缺的不是夸奖，而是严厉的教导。”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是门学问，我不及你。”飞烟曾经也有一心爱弟子，在一场与黑水蛇的战斗中重伤身亡了。从此他再也不收徒，多年来有一半时间都在闭关，不问世事。此刻天色已然全黑，朝云峰晚上雾气中，他又回到殿中坐下来，“看你这样子，是对小雪寄予厚望？”
今夜天阴，苍穹中没有星辰，飞星遥望着漆黑夜空摇摇头，“她的路，应该由她自己选。我虽是她的师父，却不该替她决定。”
飞烟抿了口热茶，疏朗一笑，“要是她想浪迹天涯你也应允？”
飞星回头，“为何不允？只要她想好，不悔，我支持她任何决定。”他坐下来，“来云极门之前，她太苦太累，被无法选择的命运逼着走，没得选。如今，她可以随心而活，不要那么多牵绊负累，只做想做的事情。”
“云极门的责任和担子，总要有人挑起来。”飞烟道。
“没有人生来就是圣人，就该为这天下苍生负责。我如此，是因为这是我的选择。若她日后也选了这条路，我不会拦她。若不选，也由她。”飞星笑了笑，“我曾答应过，让雪儿过自由的一生，不能食言啊。”
飞烟奇怪，“小雪不是已经没有家人了吗，你应了谁？”
飞星笑而不语，摆摆手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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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雪回来时天都要亮了，她从夫诸背上翻身下来，看师父站在不远处，示意她过去。她不大乐意，想当没看见。
飞星就单臂挂了如雪的后颈，让其动弹不得，接着用另一只手使劲揉着如雪的发顶，把她头发揉得乱七八糟。
“我肩膀还疼着呢，”如雪好不容易挣脱出来，理顺着自己的头发，“夫诸跑了一夜肯定累了，有什么吃的喂它么。”
“它是陪你散心又不是陪我，要喂吃的自己去找。”飞星走了几步，看她还不高兴，转身作势又要揉她头。
如雪连忙跳开，“自己找就自己找！”
飞星没理他，摸了几下夫诸柔顺的颈毛，“门中上上下下这么多人，夫诸看都不看一眼，也就你，还能让它带着你跑山散心。”
“哦，”如雪听出意思，“觉得我厉害是不是？”
飞星瞟她一眼，“我可什么都没说。”
如雪看了眼苍茫群山后即将破晓的日光，没吭声，等着师父的下文。
飞星踩着木栏杆，坐了上去，一点也没有掌门平时正襟危坐的严肃样子。看如雪回头，就跟着斜过身，瞄着她的神情，“气都生完了，咱们聊聊。”
“哦，”如雪转回头，勉强道，“聊呗。”
飞星也没在意如雪的态度，开口，“知道今日我为什么罚你吗？”
过了半晌，如雪不情不愿地点点头，“嗯。”
见她没继续，飞星轻轻踢了踢她的腿。
如雪：“把人命当儿戏，不顾师兄们的安危。”
飞星道：“这是表面上的，还有深一层，”他正色道：“你打从心里不相信他们，只相信自己。”
如雪抬头，“信自己有何不对。”
飞星：“除妖安民，并不是你一个能够做到的。既然当初选择了和他们一起完成这件事，在战斗中，这些与你日夜相处的师兄，就是你并肩作战的战友。只有完全的信任他们，把后背交给他们，你们大家才能拧成一股绳。团结，才能取胜。”
这一席话，让如雪顿住。是啊，既然选择了一起，那就应该相信。
飞星接着说，“三日后，我们再度下山，降服那人参妖。”
说完正事，飞星眯起眼，打量着如雪，“听你飞烟师叔说，你近日经常下山去找一个人，谁呀？”
“啊？”如雪在心里默默吐槽，飞烟师叔也太靠不住了，说好的保密，结果转头就把她卖了。
“问你呢。”
如雪后退几步，含糊其辞“是有这么个人。”
飞烟没懂，继续问：“什么人能让你这么魂牵梦萦的，哪家哪派的？”
如雪继续往后退着，看师父一脸茫然，不知道为什么笑出了声。
“如雪！”飞星察觉到不对劲，“你老实交代。”
如雪忽然大声说，“我喜欢的人！”
“什么？”飞星疑心听错了，甚至侧过了耳朵。
“我说那是我喜欢的人！”晨光刺破黎明前最后一缕黑暗，破晓而出。朝阳撒在如雪脸上，驱散了昨日的阴云。她故意让师父心急，喊完不等飞星反应，掉过头撒腿就跑。
飞星静了半晌，陡然跳了起来，下地时险些被自己绊倒。
晨起路过的弟子看着掌门如此着急，连忙问，“掌门有什么……”
“如雪！”飞星一声震天吼，撑着地起来就追，跑一半追不上，对着如雪的背影大喊，“你给我说清楚！到底是哪个臭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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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这臭小子，倒不是如雪有意隐瞒师父，而是两人确实是偶然遇见，现下她心里的感情还不甚明朗，属实是没什么好跟师父坦白的。
如雪与那人，相遇在三月春来。
春日和煦，如雪又是个闲不住的性子，趁着没有功课，便溜下山去游春湖赏春景。
微风拂过，湖面泛着盈盈星光。如雪穿过绿雾般的枝条，忽然听见了琴声。她寻声而走，没有贸然冲出去，而是拨开绿雾，侧目窥探。
湖心亭迎着日光，石凳之上坐着个公子。这人的墨发随风飘动，没戴冠，随意簪了跟白玉钗。身上着一身轻纱白袍，袖口滚着祥云纹。
隔着些距离，如雪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见他照着本琴谱，闲拨琴弦，如水曲调便从他修长的指尖下流淌出来，连湖中悠闲的鸭子都在他身侧停下来，静静倾听雅音。
弹琴的人并没有发现她，心思都在琴上。如雪缓步上前，随着角度的移动，逐渐看见了这人的脸。
三月初春的柳絮浮动，绿绒细芽都晾在璀璨的日光里。这人生得白，却不是病气沉沉的那种冷冽的白，更像是温润的白玉，与他的琴音一样，令人见之忘俗。
终于，这人听见了如雪的脚步，琴声停下来。
“好个闲情逸致，”如雪跨上台阶，快走两步，坐在了公子对面的石凳上，“这曲子悠扬婉转，配上这春和景明，甚美。”
这人抬眸看如雪，哈哈一笑，“姑娘此时来访春赏景，同样好兴致。”见如雪一直盯着他的琴看，这人又问，“对琴有兴趣？会弹吗。”
如雪是会弹琴的，不仅会，用飞星的话来说，是上上雅音。不过……她心里转了转心思，笑着摇摇头，“不会。”
“这里春色甚好，我寻春遇见你，是缘分；同听一首曲，还是缘分。世间难得知心客，既然有缘，我教你弹琴，可好？”
如雪站起来，看镜湖泛起层层涟漪，声音轻快，“只弹琴多没趣，既然你说春色甚好，那我们不如一起泛舟游湖，去藕花深处寻一寻更独特的春意。”
这人看着如雪，半晌一笑，“好。”
如雪也回以明媚笑容，“我叫如雪。”
“文南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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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雪和文南初就是这样相识，慢慢熟络后，两人发现他们的喜好颇为相似，有时甚至连说话做事的方式都很像。一笑一怒，都仿佛在照镜子。
看着彼此，如同看着镜中人。
极为相似的人有两个极端，要么互相吸引，要么极度厌恶。
如雪与文南初就属于前者。他们一起等山间的日出，吃城中的特色，赏夏日的细雨，品秋来的悲凉。在共同度过的晨昏岁月，走过的山川秋雨中，两人的感情也慢慢变得不一样。
如雪马上就要十八岁生辰，她缠着文南初问有什么生辰礼，得到的却是文南初神秘兮兮的回答，“秘密，到时你就知道了，定会让你惊喜。”
如雪记下了这句话，但她没想到的是，这竟是她与文南初最后一次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