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云峰,后山。
夜晚天晴,如被水洗过般的澄澈天空抬头便可遥望漫天星河。
云极门掌门行踪神秘,见过其真容的人寥寥无几。此刻,除了祈年,并无人知晓掌门已经回山。所以大家都遵循着平时的作息,此刻已熄灯休息。
后山竹林深处,有一隐密山洞,洞口被灵力里三层外三层的设了三道结界,可见重要性非同一般。
如雪停下脚步,确认过结界没有异常后,抬手虚空画了一个特殊的符篆,这张符刚好能够嵌合在不断转动的结界中心。一声极小的嘶鸣声过后,结界依次打开。
潺潺流水声悠悠过耳,较之外面深秋天寒,这里温暖如春,很是舒服。穿过狭窄的洞口再往里走,豁然见一方开阔天地,中央珠帘水幕,四周青烟薄雾,竟有几分天界仙境之意。
走近看,掩映水帘中躺着的,正是飞星。
只不过他整个身体几近透明,似乎肉身并不存在。千年前那场大战中,本该魂魄尽散的飞星,在最后一刻被如雪强行留下一缕魂魄,也正是这一缕魂魄,给了如雪唤醒师父的希望,即使渺茫,可她找寻数载,从未放弃。
如雪穿过雨幕,在冰床前站定,她描摹着师父沉睡的容颜,与她记忆中鲜活的样子没有半分差距。在这里,时间仿若静止一般,没有岁月流逝,悲欢离合。
缓了片刻,如雪将“聚灵”拿出。多年来,她寻遍四海,在一些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了一些信息,“聚灵”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其却有聚灵凝魂之效。但只有碎片还不够,需要配合上古大阵--九字回环阵。并用千年灵兽之血,开启阵法。以上这三个条件,缺一不可。
如今九字回环阵已经布好,“聚灵”在手,就差一剂引子。如雪与祈年的话没有作假,即使霍炎屡次想置她于死地,但用一条活生生的生命做引,就算是救人,她也过不了自己心里这一关。
“千年灵兽……”如雪喃喃,忽然间,她心里浮现出一个想法。与霍炎这只祸斗相比,自己又何尝不是一只“千年灵兽”呢。她已活过一千年之久,而且从灵力来看,比霍炎要高出不少,更适合来做引子。且她又是不死不灭之身,即使被抽去一身精血,最多是灵力散尽。伤与死,肯定是前者更易让人接受的。
如雪低头笑了笑,她终于能为师父做点什么了。
闭上眼睛,默念口诀,巨大的九字回环阵在整个山洞地底浮现。原来这里就是一个法阵,而冰床则在阵眼位置。如雪并指用力在手掌中一划,鲜血涌出,她一甩手,源源不断的血液如同开关,将九字回环阵瞬间点亮。
“九”为皇极之数,九九归一,是结束也是开始。“九字回环”,循环往复,向死而生。加上千年灵兽一身精血,便成就一个极阳之阵。
生魂归往,离魄重聚。
法阵如贪婪巨兽,不断吞噬如雪灵血。不消片刻,她的嘴唇已经失去了血色。反观这法阵,倒是红光亮越来越盛,鲜血渗进每一笔阵势走向,不停旋转流动的大阵像一个生生不息的灵泉。
只不过这泉水,是如雪的血。
虽说她不会死,但会痛。如雪眼睁睁看着精血快速消失,周围一切渐渐模糊,就在她要倒地的一刻,祈年飞奔而来接住了她。
被眼前景象惊呆的祈年大喊,“你这是在做什么!”说罢他根本不等如雪回答,便想制止她献祭自己的举动。
如雪有气无力地抬起手,按住祈年。她摇头,“无妨。一点血而已,对我来说并无大碍。”
这话骗骗别人可以,可祈年一直潜心研习医术,是个顶尖医师,哪能不知这样做的后果。他趁如雪此刻没什么反抗之力,强行运气一股灵力,打断了如雪往法阵中注入鲜血。“不死不灭并不是保命符,若是真献祭这一身精血,你不仅会灵力全失,很有可能睡过去就再也醒不过来了!霍炎的命是命,难道你的命就不是命吗?”祈年越说越气,“你怎么能这么轻易的就舍弃自己!”
“这不是舍弃自己,”随着法阵的红光慢慢暗下来,如雪刚刚燃起的希望也跟着被浇灭,“没有师父就没有我,只要能救他,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你……”祈年张了张嘴,看到这么坚定的如雪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他理解不了这种感情,父母的早亡和后来的悲惨遭遇,让他早已忘了为一个人毫无保留的付出全部是什么感觉了。他没有父母,没有爱人,唯一的好友就是如雪,所以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放弃自己。
“世间万事总有定法,你做到如此地步,也不能保证‘聚灵’真的可以逆天改命。若败,你此前种种皆是白费,值得吗?”
“人生不是生意,不看值不值得,只看愿不愿意。”
初到云极门时,如雪还是个没有凳子高的小崽子,因为家里穷,兄弟姐妹又多,她总是吃不上饭,所以饿得面黄肌瘦,感觉风一吹就能倒。可她性格开朗,见谁都一副笑模样,又长得玉雪可爱,于是来门中三天不到,便收服了一众人。上到掌门飞星,下到师哥师姐,大家都对她喜欢的不行,甚至连饭菜都按照如雪的口味特意做。
云极门很久没有过年纪如此小的弟子,大家呵护着如雪,让她开心无忧的长大。
十七岁时,如雪已经出落成姿容绝美,惊世而独立的女子,爱笑爱闹,心思纯善,古灵精怪。因师门众人将其保护的太好,她想法比较简单,又正是骄傲意气的年纪,在替山下百姓除妖的一事中,因为轻敌上头,掉进妖人圈套,导致云极门多人受伤。
朝云峰轻尘殿外,有一汪天泉,里面住着云极门镇山神兽,夫诸。这灵兽仗着自己是长辈,经常作弄弟子们玩,脾气颇为古怪,动不动就会拿角顶人。要说山中唯一一个能跟它玩得上来的,就是如雪。
此刻,夫诸懒洋洋趴在水边,如雪垂头靠在它身上,心情低落。这次如雪输得很狼狈,她没脸进殿面对师父,就蹲在这里,进出的师兄弟都会看她一眼。
如雪似乎感觉不到,她的肩部和胸口都有伤,衣服被血迹染得一片红。轻尘殿内散了会,飞星走出来,看着如雪蹲在边上的背影,责怪都变作了心疼的好笑,唤道:“进来吧,喝口热茶,这么冷的天别病倒了。”
如雪闷声应了,起身拍拍夫诸,进了殿。
殿内还坐着几位师叔,看到如雪的伤立刻把方才之事抛诸脑后,吩咐人给她包扎上药。如雪坐在离主位最远的椅子上,一动不动。
过了半晌,一同参与捉妖的三位师兄都进来了。
“给你的师妹报一报伤亡情况。”飞星把如雪到紧要关头也没发出的烟花筒仍在桌上,坐在了主位,对弟子悠然说道。
悠然低声说:“我们带去的人,几乎都受伤了……”
“大声点,”飞星看着悠然,“垂头丧气干什么。”
悠然抬高了声音:“一共二十六人受伤,其中二十人重伤,六人轻伤。”
伤亡惨重。
殿上陷入沉默,悠然偷瞄了几眼掌门和师叔们,最后壮着胆子说:“师妹也是想把他们一网打尽,没想到中了计……”
“人参妖极擅遁地,能在瞬息之间借助土地变换位置,城中百姓也是因此才拿他们毫无办法,这才上山求助云极门。因为你的轻敌,先是中了人参妖圈套,让众师兄弟被困破庙。又为急着想捉妖平乱,明明在已经不敌的情况下咬牙不发求救信号,导致整队人马全部受伤。如此局面,你该怎么向相信你的师兄弟交代?”
如雪低着头没有说话。
飞星继续说:“他们相信你,你却拿人命当儿戏,这就是你从书中学得正道大义?”
这种情形下,与掌门同辈的师兄飞烟原本不该讲话,但是他看着如雪满身是伤眼底含泪,难免心疼,于是开口,“小雪并不是有意,且人参妖本就狡诈,她才十七岁,怎么能是对手,她……”
“你根本没有把跟你并肩作战的师兄弟放在心上,你眼里只有立功,”飞星撑着膝头,骤然严厉起来,“你不仅没把他们放在心上,也没有把城中无辜村民放在心上。你有没想过,今日被你这么一搅,明日人参妖卷土重来,只会变本加厉,那些村民要怎么办?你给我把头抬起来!”
如雪挨了顿骂, 明日还要在当众受罚。飞星这次没有给她丝毫回还的余地,给的处罚很重,甚至令很多人不解,毕竟掌门从来都不是脾气暴躁之人。
别人看不懂,飞烟心里却跟明镜似的,这是掌门对这个小徒弟一片拳拳爱护之心。
如雪出了轻尘殿,她身上缠着纱布,右肩伤得最重,近期无法执剑,就连吃饭可能都得费些劲。但此刻她没心情管伤口,如雪呵了几口热气,向夫诸吹了声口哨。这庞然大物便慢吞吞的迈着步子朝她走过来。
如雪翻身上去,拍了拍夫诸的脖颈,俯身对它低声说了句什么。夫诸便长啸一声,听话地奔入了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