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叶菩提被鞋子踩进泥水里，沉重的脚步声在寂静深夜格外清晰。
在树下出神的莫清辞愣住，低低叹一口气，转身看向来人。
“娘。”他轻唤。
青婉的容颜与十年前并无二致，甚至因为在这听雨楼的生活过得锦衣玉食，面色更加红润。她替莫清辞拂去肩上的落叶，“怎么这么久不见，你去哪了？”
“有些事情要去办。”莫清辞答。
“你连这玄天山都没下过，有什么事需要你这小孩子去办？”青婉嘟囔了一句，不过很快转头忘掉，心思又放在别的上面，“你爹说你今日会来，我特意做了你最爱吃的桂花糕，走，进去尝尝。”
青婉亲昵的拉着莫清辞的手进屋。
听雨楼虽在瑞安城外，但依旧修建的清雅讲究，并未因位置隐蔽就偷工减料，可见安排的人很是用心。
繁复的雕花方桌上摆着各色食物，从八宝鸭，金丝卷等正经大菜到桂花糕，杏仁酥这些小点心，应有尽有，可见准备了很久。
只是这桌上摆着三副碗筷，这屋里却只有莫清辞与青婉两人。
青婉将儿子安排在座位上，自己坐于他身旁，过了好一会儿，两人谁都没有动筷。
夜已深，外面打更声都听不到了，青婉向门口张望了几次，最终站起身，索性走到门边等。“这都什么时辰了，你爹怎么还不回来？”
一句话如同投石入湖，在平静的水面上激起涟漪。莫清辞的心狠狠痛了一下，他眨眨眼，才开口，“他……或许是被什么事绊住了，你不要等他了。”
听到这，青婉笑了，“怎能不等，他还没吃饭呢。”但她又怕儿子饿，继而说，“你饿了就先吃吧，一会儿他回来我再将菜热热。”
“好。”莫清辞嘴上应下来，眼睛却盯着桌上的三副碗筷，一点吃饭的心情都没有。
青婉的背影在月色下格外瘦弱，飘逸的青丝中掺杂了几根白发。十年前，他们刚来到灵境阁时，她几乎不吃不喝，形容枯槁，整个人像一朵即将凋谢的花。心死了，也就不会再在意容颜，不仅容颜，她甚至连儿子都不在意了。整整一年，青婉没跟莫清辞说过一句话。无论莫清辞用尽各种办法，看到的都是一双悲伤绝望，毫无生气的眼睛。
虽然他们活了下来，但这种压抑到窒息的生活让莫清辞无助。在无数次望向朗朗夜空时，他总在想，或许是前十六年他的生活太过无忧顺遂，所以上天要考验他。毕竟每个人一生中的苦与乐都是差不多的，不会有谁从生到死从未有烦恼忧愁。靠着这一点心中给自己的鼓励，莫清辞咬牙撑着，即使不知希望再何方。
在深冬的某个清晨，莫清辞忽然又看到了笑颜如花的青婉。她换了新衣服，织锦薄纱的紫粉色衣裙在晨光中仿佛在发光。这一切不真切到，莫清辞以为自己在做梦。
“小辞，小辞。”
是了，眼前的人是母亲，只有母亲会这样叫他。原来这一切不是梦。
自从在玄天山杀出一条血路离开后，莫清辞再也没掉过眼泪，此刻，他眼眶早就红了。“娘，你终于愿意跟我说句话了。”
青婉又笑了笑，她伸出手，慢慢抚上莫清辞的额发，语调温柔，带着无限爱意，“小辞，你是睡糊涂了嘛，娘亲怎会不跟你说话。快起来了，今天可是掌门师兄的早课，迟了是要挨罚的。”
这几个字将一切美好的幻影瞬间打破。
惊雷响彻苍穹，原来，今日根本没有阳光。
不可置信的莫清辞开口，声音都有些颤抖，他问，“娘，你，你方才说什么？”
“什么说什么，你今日怎么奇奇怪怪的。”青婉回头看莫清辞，脸上神色无意，不像是装的。
“娘，我现在几岁？”莫清辞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无恙，他拼命控制，手已被攥出了血痕。
“十六岁呀，”青婉敲了下莫清辞脑门，“怎么，连自己生辰都忘了？”
一道春雷骤然砸下，莫清辞高高悬起的心，终究摔得粉碎。
这一年间的种种泪与痛，全被青婉从记忆中抛却。
前尘往事皆成浮云，从那时起，日子悠然平静，以前的痛彻心扉好像真的烟消云散一般。只有莫清辞，将痛苦压抑在心底，每天强颜欢笑配合演戏。
“你爹回来了。”青婉惊喜的声音响起。
莫清辞攥紧拳，一口浊气压在胸口，扰得他心里不痛快。
门口走进来的不可能是玄阳，而是，宏觉。
“等久了吧，有点事情耽搁了。”宏觉已经换了身玄阳常穿的青色长袍，发髻高高挽起，与在灵境阁指点江山时的气质完全不同。此刻乍一看，倒像个出尘谪仙。
青婉快走了两步迎上去，亲密地挽着宏觉的手，“无事。今日儿子也回来了，咱们一家人呀，终于能吃个团圆饭了。”
宏觉很配合，笑着回应青婉。
席间三人，只有莫清辞脸色越来越难看。
那晚在玄天山，生死一刻时青婉放出了灵境阁特有的求救烟花，没想到来的，却是当朝国师---宏觉。也是那时候，莫清辞才知道了母亲的身世。她本是宏觉的远房表妹，两人从小一起长大，算是青梅竹马。就当周围所有人都以为他们能修成正果时，青婉爱上了下山历练的玄阳。
青婉与玄阳相遇于雨中石桥，没带伞的青婉被雨水打湿了衣裙，恰好碰到玄阳。两人共执一伞，在屋檐下躲这一场命中注定的大雨。
一年后，青婉不顾家人反对，执意嫁于玄阳。成亲那天宏觉没有出现，只留了一张字条，“日后若有需要，见烟花，万山无阻。”
无人知道他心里到底怎么想的。说他爱慕青婉，但从未宣之于口。说他只当青婉是妹妹，可多年陪伴的情谊早已超过亲情。
玄阳也是个品行端正值得托付的人，青婉在玄天山的日子很幸福，加之不久后莫清辞的出生，大家也渐渐不再提宏觉与青婉的这段遗憾故事。
那晚的最后关头，青婉抱着必死的心，将最后希望寄托于这个十七年前留下的烟花上。她知道大概率不会有回音，不过无妨，她愿意豁出这条命去保护莫清辞。
可就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她看到了熟悉的身影，宏觉踏雨而来，执一把红伞。十七年前的约定，只要她需要，万山无阻，他说到做到。
重伤的青婉被带回了灵境阁，她也是从那时才知道，儿时一起在田里疯跑的玩伴，已经成了权倾朝野的国师。宏觉将她照顾的很细致，甚至每日喂药都亲力亲为。而且他看着青婉的眼神温柔如水，和平日里严肃的样子完全不同。
雨夜过后三天，玄天剑宗将整座山翻了一遍，搜人无果，后怕的玄敬发了江湖追杀令。重金悬赏下，想赚赏金的剑客大有人在，青婉与莫清辞的名字一时间人尽皆知，整个江湖被搅得腥风血雨。然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千万人中，总有几个能寻到蛛丝马迹，从而顺藤摸瓜找到灵境阁。无一例外，打听到灵境阁的人都被宏觉悄无声息的处理掉了，以至于十年过去，青婉的下落依旧是个秘密。
在青婉失忆后，莫清辞无数次尝试带她离开灵境阁，直到有一天，这个计划被青婉亲手打碎。
那是很寻常的一日，青婉躺在院中的摇椅上小憩。宏觉看她睡得正香，不忍打扰，于是替人拢了拢盖毯。许是满院桂花雨落之景太动人，又许是某个角度宏觉的身影太像记忆中的人。转身之时，青婉有些着急的拉住渐远的手，迷蒙薄雾中，开口的声音带着惊喜，“玄阳，你终于回来了。”
被错认的宏觉愣了一瞬，很快，便露出一个浅浅笑容，他点点头，回握住青婉冰凉的手，“嗯，久等了。”
周遭一切在那一刻都失去了声音，青婉扑进宏觉怀里，失声痛哭，“终于回来了，你知道我等了你多久吗。”
宏觉如珍宝般抱着怀里的人，二十几年的岁月如洪流般滚滚而来，那从未宣之于口的心意，在此刻终于找到出口。宏觉悄然抹掉眼角的泪，动作轻柔地拍拍青婉的背，柔声安抚，“以后我们岁岁年年，再无分离。”
从此以后，宏觉好像把这个虚幻残忍的梦当了真。
他用着玄阳的名字，和青婉过着如同夫妻般的“恩爱生活”。甚至为了青婉，在院中种了一棵与玄天山别院一模一样的菩提树。种树不难，难得是要日复一日用灵力维持，这是一件很损耗心神的事。手握重权一人之下的国师，为了青婉，却愿意做这样一件得不偿失的事。
身份是假，爱却是真。
唯独莫清辞接受不了这一切。
一开始，他试图一遍遍告诉母亲，眼前这个人不是玄阳，这一切都是假的。青婉不信，回应他的永远是沉默。后来，莫清辞看到母亲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气色比之前好了不是一星半点，整个人每日都很开心。
他开始犹豫。
若沉浸的是一场美梦，醒过来，或许更残忍。
权衡再三，思考良久，莫清辞选择了不再提。他是为了母亲能快乐，但宏觉却巧妙的抓住了这个软肋。
灵境阁是个避难所，但寄人篱下的滋味并不好受。且这里豺狼环伺，为保青婉，莫清辞一次次交换，一次次让步，久而久之，他为宏觉做了太多肮脏的勾当。
二十六岁的莫清辞，这双手沾满鲜血，早已不再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