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石槐看着眼前这两个儿子，心中很纠结。槐枞勇猛，颇受军士爱戴，可惜少诡计，无治人手段；和连机灵，有治政能力，却性子贪淫，难担大任。两人各有部族长老支持，一时间自己也难以拿定主意。
“乌侯秦水和饶乐水①附近出现了一大股马贼，杀人劫物，凶残无端，扰得我鲜卑草原不得安宁。弥加愚蠢不堪，剿伐不力，马贼已经游荡进我王庭属地。”檀石槐身体略有恢复，从说话的声音里旁人已经看不出多少中气不足的迹象，“如今已是深秋，部民们在储备最后的冬草。匪患不除，民心不安，恐怕过冬也难。你们都是我的儿子，大鲜卑王之子，怜爱部民是你们的职责。你们两人谁愿意带领勇士去灭了那伙马贼？”
话音刚落，槐枞便瓮声瓮气地道：“父王，我愿去！”
檀石槐点点头，心中高兴，扭头看向和连。
“儿亦愿往。”和连抬头看向自己的父亲，“只是孩儿部民不多，战力不足，剿贼还需父亲的王帐军支援。”
看来的确像子文先生所说，和连已经从柳城之战的阴影中走了出来，性情也基本恢复。檀石槐想了想，对槐枞道：“你勇武无伦，带兵已久，又是兄长，这次剿贼的机会你就让给和连吧！”
槐枞沉默不语，终是点头称诺。
檀石槐又对和连道：“剿灭马贼之事就交给你。我会命乌骨侯带三千王帐军辅佐于你。加上你的本部人马，区区马贼，溃之易也。可不要让为父失望。”
和连心中暗喜，跪地道：“汉人狡猾，可否让子文先生随孩儿同行？”
“准！子文先生足智多谋，正可助你。”
“多谢父王!”
檀石槐摆摆手，槐枞和和连转身退出大帐。
槐枞道：“和连，很多老部民说，这股马贼极为凶狠，战力也很强，你此去可要小心。父王的王帐军在柳城一战，几乎损失殆尽，压制各部族首领尚力有不足。虽然父王补充进了不少新的勇士，但是还需要时间训练。乌骨侯手下的那三千勇士是守卫王帐的老军，你可要善待之。”
“嗯！”和连面无表情，“你不必操心！”说完，拂袖而去。
和连回到自己帐中，命侍卫去请刘丰，独自琢磨心事：“能否剿灭马贼在其次，如何拉拢乌骨侯才是根本。如果乌骨侯不识抬举，那就别怪我对你不仁义……让你到汉人手里去送死……哼！”
刘丰进帐见和连已摆好酒肉，也不说话，随意坐下割肉便吃，取酒便饮。
“正如子文先生所说，父王要我带兵去剿灭马贼张白骑。我恳求父王让子文先生随行辅佐，父王允了，还使乌骨侯带王帐军助我。”刘丰也为自己倒了一杯酒，“我即便全起部民，也只能凑出三千兵马，而乌骨侯的王帐老军亦有三千。请教先生，我该如何做？”
刘丰饮进碗中酒，将割肉小刀掷于案上，闭目沉思片刻，说道：“此皆在预料之中，二王子不必担心。大王命你出征剿贼，二王子正可借机掌控兵权。先前大王留给大王子守卫王庭用的王帐军只有五千，柳城一战，乌骨侯将二王子你平安带回王庭，功勋卓著，因此大王分三千王帐军给他率领。如今大王子手中只有两千王帐老军和数千新兵，实力已大不如前。这一次，只要能将乌骨侯拉拢过来，二王子便能与大王子分庭抗礼。”
和连迟疑道：“乌骨侯对父王忠心耿耿，他既不会投向槐枞，亦不会轻易归附于我。”
刘丰大笑道：“二王子差矣！乌骨侯对大王忠心耿耿不假，但是若要他在你和大王子之中选择，他必选择你。此事易也，我去说服乌骨侯，必使他效忠二王子。”
和连大喜，举杯道：“既如此，拜托子文先生了。”
两人将酒饮尽，又密说良久，至夜深方散。
待刘丰走后，和连嘴角微扬，笑容阴鸷：“刘子文，你不要以为你能凌驾于我之上……那一晚，你给我的羞辱，我定原封不动还给你。待我掌控了王庭，先前蔑视于我的蠢货们，我必烹尸剔骨，让汝等尸骨无存……”
******
沈烈一屁股坐在地上，将手中滴血的蒲良刀随意插在身前，解下背在胸前的干粮袋，掏出一块肉干大嚼。
又一处鲜卑部落被夷为平地。不远处，扮成马贼的汉军士卒正在打扫战场。
岳青走过来，递给沈烈一个羊皮袋子，努努嘴：“尝尝！”
沈烈抹了一把脸，汗水混着血水，让他原本俊毅的面目显得有些狰狞：“是什么？”
“好东西！”
“酒？”
“嗯！”岳青轻轻点头，微笑不语。
沈烈大喜，拔开塞子，仰脖猛灌了几大口。
“居然是我们汉人的酒？不错。不过比我们黍谷山庄自酿的酒还是味道差了。”沈烈埋怨酒滋味不够好，却忍不住又喝了几口，“鲜卑胡狗的酒动不动就弄些马奶、羊奶，忒腥膻了些，还是咱们汉人的酒味道醇正。”
岳青四仰八叉平躺在草地上，望着头顶蓝天白云，喃喃道：“咱们来时，听说老师研制出了一种烈性酒，本来是留待军中治伤所用。不过张翼德那厮却偷喝过的，据其说味道甘冽醇香，摧人肝肠，劲道极足，乃是天下第一等的烈酒，比韩司马（韩当）家乡的土酒滋味还浓。”
沈烈眼冒精光，心驰神往。在这除了草就是沙土的茫茫草原，每日里就是奔袭、杀戮、逃跑，只有酒才能让人放松。
“东卿！”沈烈看着一队手下将十几名鲜卑人驱赶到一起，挨个斩杀处死，心里却古井无波一般没有任何反应，扭头问岳青道，“你想家吗？”
“想……想窈儿谭边的野桃子树，想天天早上跑的那段山路，想吃一碗长寿面……骁夫，你还记得我们一起过生日时，老师都会让人给每个同学煮一碗汤饼，还称之为长寿面。”想起在黍谷山的那段时间，岳青也是满脸兴奋，他们都是孤儿，很多人都不知道自己的生辰，张胤便以他们入庄的时间做他们的生日，因此岳青、沈烈等人向来都是集体过生日。事实上，过生日这个说法也只有黍谷山有。
沈烈哈哈大笑，道：“还有那个水饺、馒头等等，最香的就是那红烧肉，啧啧……在别处可吃不到。老师可真是天上的神仙谪凡，什么都懂，就连这厨下之事也知道。”
岳青也笑：“你啊，就是老师所说的馋鬼。”
沈烈并不反驳：“天天啃这些肉脯、干糒，真是馋了。
岳青道：“你知道田常安吗？那家伙最好吃，听说他前不久按老师的要求去了洛阳。”
沈烈道：“他去洛阳做什么？”
岳青道：“据说是开酒肆、客栈。”
“那胖子倒是好命！”沈烈又是哈哈大笑，颇为羡慕，“这劳什子鲜卑狗，杀也杀不完，早日杀完他们，也好早日回家。”
岳青盯着沈烈看了好一会儿，看得沈烈浑身都不自在，急道：“干吗？看什么？”
“想早日回家……你是不是想淑婵学妹了？”岳青眼中的笑意掩藏不住，沾染了血污的脸拧成了一个奇异的表情。
“去你的。我回去就跟老师说，你岳东卿喜欢唐三鸟儿。”沈烈不甘示弱，反过来揭岳青的短。
“哈哈，你我都得称呼她青鸟学姊。走吧，大学长过来了……”
“你逃也没用……哎哎……你说大学长是不是跟大学姊很配？”
“……”
张雄将岳青、沈烈、岳牧、鲜于银等人聚集起来，等待张晟宣布下一步的行动计划。
张晟以蒲良刀为笔划地为图，勾勒出一个简单的地形图，道：“据抓来的俘虏所供，由此地向北百里有一大泽②，西连弓卢水③，而弓卢水发源地正是狼居胥山④。”
说道此处，张晟停了一停，双眸明光隐现，环视众人缓缓问道：“古有霍骠骑，封狼居胥，建不世功业。诸君，可愿随吾到狼居胥山一游？”
张雄、岳青、沈烈、岳牧高声道：“吾等愿跟随晟师，屠灭胡虏！”
鲜于银眉头轻皱，他明白张晟的想法：这大泽靠近大鲜卑山，是鲜卑人的发源祖地。到大鲜卑山下屠戮鲜卑部民，必然能够使檀石槐及鲜卑各部首领怒发如狂，更能吸引鲜卑人的注意力。若再沿弓卢水西进，到狼居胥山下搅荡一番，弹汗山鲜卑王庭的后院可就算是起了大火。只是此举太过凶险，鲜卑部民数十万人，青壮几乎皆可成兵，深入其中，想要全身而退可就难了。
张晟见鲜于银不发一语，问道：“明辉兄，如何？”
鲜于银爽朗一笑，道：“子明有此雄心，吾又岂能示弱？就跟子明一起去狼居胥山走走，看看鲜卑人能奈我等何？”
张晟会心大笑，拍了拍鲜于银的肩膀，吩咐传令兵道：“即刻整队出发，到前方大泽后再做休整，那里有人在等我们。然后，诸君随我马踏狼居胥！”
张晟将目标定为大泽，意在建立一处根据地。张晟不忘临行时兄长张胤的嘱咐，要他打运动战。这一点他做得很好，数月以来，他带着这两千人马屠灭的鲜卑营地、部落足有数十，刀下亡魂早已不可胜数。“马贼张白骑”将东部鲜卑搅得七零八落，原本饶乐水、乌侯秦水沿岸一片富庶之地，几成无人区。在鲜卑人中，“张白骑”是可以夜止儿啼的存在，甚至逼得忧病之中的东部鲜卑大人弥加不得不派出万余骑追踪围剿张晟。月前，张晟剑走偏锋，直插向北深入千里，来到如今这个地方。此地已经进入鲜卑人属地何止两千里，辽西的给养早已断绝，所有的物资皆要靠攻掠所得，以战养战。为了不减少机动力，所有人只带十日干粮，每人配备三到四匹马，粮食不足时就射猎或杀马以为军粮。
建立一块根据地进行休整，已经是目前最为迫切的需要。此前，张晟当然并没有忘了建立根据地，但是进展却微，一个都没建成。不是不想，而是没有合适的地方。所谓根据地，除了要是宜攻宜守的险峻之地，也要有民心基础。“马贼张白骑”杀气腾腾而来，但所经过鸡犬不留，又有哪里的牧民百姓愿意与其合作？张晟借机放出流言，说自己是被檀石槐率部劫掠过的汉人遗孤，如今是为了报仇而来。如此，也许会有人成为他的朋友，和他走得近些，正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嘛！
如果居莫悉的人所说为真，前方的大泽之畔，倒是张晟心目中一个很好的建立根据地的地点。据说，那里有一个鲜卑部落，与檀石槐向来不和，其首领名叫乌石兰，麾下有两万部民。这个部落应该是可以拉拢的对象。
在鲜卑人的祖地建立一块根据地，该是件多么奇妙的事？只是想想张晟都会笑出声来。
………………………………
注①：今西拉木伦河。
注②：今呼伦湖。
注③：今克鲁伦河。
注④：今外蒙古肯特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