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石兰年近五旬，比檀石槐稍大数岁，但是容貌却显老很多。眼前这个将两万余人的部落属于他，对他稍稍还能有些安慰。
此地方圆数百里皆水草丰美，是人人期望拥有的草场。不到两万人在此居住放牧可以生活的很好，这一点，乌石兰很知足。但是他并不愿被牵绊在此，因为他比大鲜卑之王檀石槐血统更高贵。檀石槐不过是不知道父亲是谁的杂种而已。
乌石兰是檀石槐的父亲投鹿侯所在部落首领的后代。乌石兰的父亲统领部落时，投鹿侯还是个在匈奴军中服役的小卒。鲜卑人信奉强者为王，当年他辈分高于檀石槐，却在与其争夺部落领导权的战斗中失利，不得不远走北方，回到大鲜卑山附近放牧。那是一次将他从云端摔落地上的打击。每当想起这些，乌石兰的心情都不会好，不过他不会气馁，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就要跟檀石槐作对到底，抢回本来该是自己拥有的一切。
在大泽畔生活已有十余年，却一直壮大不起来，不是乌石兰不用心，而是鲜卑各个部落都不敢与他的部落打交道。东边的夫余人偶尔也会从山中钻出，劫掠他的牛马。檀石槐在鲜卑人中的威望如日中天，即便他有鲜卑族的图腾狼头大纛，依然不能与之相比，想找个朋友也难。在这种腹背受敌的状态下，能够孤独顽强地生存下来，就已经是他乌石兰的本事了。
前不久，一个陌生人来到部落，带着大量粮食和铁器，信誓旦旦的说不久之后会有一位贵人来到这里，希望乌石兰能够与其合作，共同对付檀石槐。
乌石兰虽然对此将信将疑，但是却有些期盼。
今日，乌石兰终于知道，所谓的贵人就是近来在饶乐水和乌侯秦水畔大施淫威的马贼张白骑。据说这张白骑本是汉人，父亲死于檀石槐部的劫掠，因此与檀石槐有大仇怨，如今纠集了数千勇士回到草原寻檀石槐的晦气。
乌石兰希望张白骑来，并不是看重其人，一个马贼头领能有什么本事？他是看中了张白骑麾下的数千人马，如果能收其为助，自己的部落当能抵挡夫余人的骚扰。
动员整个部族，乌石兰能够集中四千勇士。这四千人都是族中青壮，晓习骑斗，弓马娴熟，都是好猎手、好战士，将张白骑和他的马贼喽啰们拿下应该不是问题。更何况，乌石兰还设下一计，他准备将张白骑迎入大帐，暗伏勇士斩杀之，其众必不战自乱。
蓝天白云之下，大泽之畔，乌石兰营地人言马嘶，汇众数千人。四千乌石兰勇士分布营地之外两侧，骑马列队。乌石兰望着远处草原，身后是他唯一的儿子乌石余，一个满是络腮胡子身躯壮硕的粗犷青年，以及那个自称居莫悉的陌生鲜卑大商。
马蹄声起，一名白马骑士率领数千勇士出现在远处。待马队驰近些，蹄声隆隆，大地都似乎在颤抖。
乌石兰脸色微变，那刀剑矟戟映起的寒光表明这个张白骑的实力并不像想象的那般弱。
营门两侧的乌石兰部落勇士也面面相觑，心中都是同样的疑问：“这阵势是小小马贼能整出来的吗？”
离营门还有数箭之地，马贼们勒停战马，人不语，马不鸣，沉默静毅，黑压压的一片，给乌石兰部落的人带来了巨大的压力。
打头的白马首领越众而出，纵马来到乌石兰近前，身后仅跟着四名骑士。
乌石兰苍老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用鲜卑语低声问身后的居莫悉：“这可是那人？”
居莫悉微笑道：“正是。”
乌石兰以鲜卑人的规矩行了一礼，高声道：“乌石兰欢迎大鲜卑草原的勇士！”这句话是汉语，只是语调生硬诡异。
白马首领正是张晟，身后的四位骑士是张雄、岳青、沈烈和岳牧。
张晟翻身下马，上前数步拱手还礼，道：“此可是伟大的乌石兰大人？在下张白骑。”大人，是鲜卑人对最出色的部落首领，通常是统领诸部的大首领的称呼，乌石兰可当不得。
不过，乌石兰听到张晟称呼自己为大人，心中还是暗暗高兴，道：“你可是我们草原上的一只雄鹰，一匹野狼，今天能够来到乌石兰部，我的部民们都很高兴。”
张晟笑道：“哈哈……你的勇士们可紧张的很。”
乌石兰面色一紧，随即道：“他们是担心马儿不听话，惊扰了尊贵的张白骑。”
“哈哈……”
“我为勇猛的草原勇士准备了新鲜的马奶酒和鲜嫩的羔羊，我们到帐中说话吧？”
张晟点点头，随乌石兰走进营地，钻入大帐。
张雄四人也被乌石余等人簇拥着和居莫悉随后跟入。踏雪等马儿自然有马奴过来照顾。
有乌石兰勇士到营门外为马贼们处递上清水、食物，招呼马贼们下马休息，不过那些马贼们却无动于衷，面无表情，就在马背上接过饮食，也不立即食用。
大帐之中，乌石兰请张晟等人席地而坐，有女奴流水般送上美食。张晟取刀割肉便吃，又连饮两碗马奶酒。
乌石兰赞道：“好个豪爽的勇士。”举碗邀张晟同饮。
张晟来者不拒，一饮而尽。
乌石兰放下酒碗，试探张晟道：“不知阁下麾下有多少勇士？”
张晟微微一笑，伸出两根手指：“不足两千。”
乌石兰心下大定，笑道：“今天阁下来到我的部落，我也不会亏待于你。我赐你五百奴隶、一千只羊，让你统领千人部落……”
张晟自顾吃肉喝酒，听乌石兰说完后，嘿嘿一笑：“我今日来是要做部落之主的！”
乌石兰以为自己听差了，面露讶色道：“什么？”
张晟将割肉小刀扔在案上，搓了搓手，看着乌石兰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是来接管乌石兰部的！”
乌石兰蓦地站起，脸色大变，暴怒道：“大胆狂徒，你痴心妄想。即使你是天上的雄鹰，今日也让你折掉双翅。”乌石兰掷酒碗于地，拔出腰间佩刀，大吼：“动手！杀死这几只贼狗！”
大帐之外早伏有五十名乌石兰亲卫，一听到信号纷纷涌入大帐。
张晟嘴角的笑意一现而隐，一脚踹翻身前酒案，拔刀跃起当头向乌石兰劈落，口中大喊：“动手！”
张雄、岳青、沈烈、岳牧四人动如脱兔，各执刀剑杀向身边的鲜卑人。四人早有准备，内着精甲，这一动起手来，骁勇如虎，出手狠辣，眨眼间已经将四名乌石兰部的陪同人员杀死。
张晟的蒲良刀势大力沉，乌石兰举刀相架，只听“咔嚓”一声，乌石兰手中的长刀断为两截，张晟的刀势不减，仍照直着劈下来，从乌石兰的颈下直至小腹划出一条长长的血槽。好在乌石兰在草原上混战多年，经验丰富，刀断之后急忙含胸收腹，躲过了被开膛破腹之危。
张晟和张雄等人手中的蒲良刀是蒲良亲制，极为锋利，乌石兰等草原人的刀虽然也是铁质，但是比之差了不知多少，两者一触即断。这本就在张晟的意料之中，他进入草原已有数月，也不知道砍断了多少鲜卑人手中的刀。正业堂兵器制造工坊打制的刀剑戟矟可是极上乘的东西，比朝廷配置的要高出很多，何况是蒲良亲制的。
乌石兰的亲卫涌上来挡住张晟，将乌石兰拉到人群之后。张晟见一刀没能砍死乌石兰，暗道可惜，也不纠缠，挥刀杀向乌石兰的亲卫，每一刀挥出，必要斩杀一人。鲜卑人的皮甲在蒲良刀面前有如破布烂纸，铁刀也脆如泥铸，刀断甲裂比比皆是。鲜卑人还有不少人使用的刀剑仍然是青铜铸制的，哪能与使用百炼钢和覆土淬炼之法打制的蒲良刀相抗衡。
乌石余脸色惨白，眼前这五人皆有万夫不敌之勇不说，所持刀剑亦是天下难寻的宝物，这还怎么打？乌石余回头望了一眼自己的父亲，只见其脸如金纸，靠在大帐帷布之上已经昏了过去，身边有两名亲卫护卫。
乌石余也不再管自己的父亲，他知道，既然动了手，就必须把这五人杀死或抓住，否则，营地外的两千马贼喽啰可不好收服。乌石余咬紧牙关，对身边的手下道：“冲上去，杀了他们！”
张雄与岳青四人冲到张晟身边，护住张晟的左右和身后，五人靠在一起，往帐外冲杀。岳牧一边挥舞长刀，一边从怀中掏出一枚铜哨塞到嘴中吹了起来。哨音尖厉高亢，透帐而出，传音很远。
乌石余听到哨音，心知坏了，定是汉狗跟帐外的手下联络。乌石余挥舞长刀，大跳大叫：“快，杀死他们，杀死他们……”
大帐之外，鲜于银听到哨音，收起千里眼，拔刀在手，刀锋向前一指，道：“出击！”
两千化装为马贼的辽西精兵，有如潮水一样向乌石兰部的营地冲去。数箭之地，骑兵冲起来哪用得了多少时间，眨眼就已经到了弓箭的射程之内。
马贼们弯弓搭箭射向乌石兰战士。营地外两侧的四千乌石兰部战士也早有准备，纷纷上马还击。双方皆有人中箭掉落马下。
四千对两千，人数上乌石兰部占据明显优势。可是两军对垒，有时候并不是人数多的一方就一定能取得胜利。
马贼们刀更快，甲更厚，训练更为有素。双方对射，乌石兰部只射了三轮箭，而马贼们竟然多射了两轮，这让乌石兰部的勇士们惊讶不已，在草原上，还有人比他们更擅长骑射吗？待双方撞到一起混战起来，乌石兰部的勇士们就更加气馁了，几乎只有哭泣的份。这些马贼个个都像是恶魔，见惯血腥，刀砍过来时眼睛眨都不眨，而且他们配合默契，杀法狠辣，勇猛难敌。也许只有一刻钟或者更短的时间，乌石兰人就顶不住了。
草原人的营地并无城墙、栅栏之类的东西，往往是划地为营，遇战时以大车为墙防守。为了能让四千人在营地之外列队，乌石兰部的营地外根本没有设置防御设施。此时，顶不住马贼攻击的乌石兰部战士只能往营地之中逃。
骑兵杀人最多的时候毋庸置疑是对手返身逃跑时，马贼们扬起长刀，追着乌石兰部的勇士们砍，甚至都不需要刻意瞄准，只需照着那些毫无防备的后背砍去就能轻易带起一片血光。
乌石兰部的勇士们躲进自家营地，并没带来多少保护，只会更混乱。这营地并不是单纯的军营，还有很多妇孺老弱，躲进去没有了腾挪空间也就更没有了还手之力。两千马贼伤亡寥寥，冲入乌石兰部营地肆虐开来。马贼们很擅长这种混战，以屯、队为单位的小规模队伍围剿乌石兰部战士很得章法。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乌石兰部落虽然有差不多两万部民，但是在这两千马贼面前就像是待宰的羔羊，照这样杀下去，用不了多久整个部落都有可能被屠灭一空。
大帐中，乌石余脸色越发苍白，张白骑等五名马贼难道是天神下凡吗？五个人，五柄刀，不仅挡住了暗伏的五十名勇士，而且竟然毫发无伤。帐外喊杀声震动云霄，乌石余猜得到应该是马贼们与麾下的勇士战了起来，只是战况如何就不得而知了。
乌石余暗暗召来一名亲卫，命其去外面查看情况，调更多的勇士到帐中来围杀张白骑。
那亲卫转身出去，眨眼间又折了回来，一脸惶恐地对乌石余道：“马贼……外面的马贼已经杀进营地来了……”
“什么？”乌石余大惊失色，抓住亲卫的衣领狠狠地道，“怎么回事？”
“我们的勇士被马贼杀尽了……已无人可调……”
乌石余心下一沉，差一点栽倒地上。
“儿啊……算了，我们输了。”乌石余回头见到父亲乌石兰已经醒了过来，靠在亲卫的怀里，对自己说话。
“我们不是他们的对手……为父受了伤也逃不了了，投降吧！至少能保住血种。”乌石余血气不足，说话低沉无力，乌石余靠过来才听清楚父亲的话。
“可是……”乌石余心有不甘，扭头看看帐中亲卫又倒下几人，那个张白骑面带笑意，带着几名手下就快要突围而出了。一旦被他们逃出去与喽啰汇合，就大势已去。
乌石余握刀的手因心情激动而剧烈颤抖，看着父亲毫无血色的脸孔，乌石余颓然一叹，这个时候他们似乎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轰隆一声巨响，大帐四散倒塌——鲜于银命人用长绳铁钩拉倒了帐篷。
烟尘散尽，乌石兰和乌石余父子发现自己被无数马贼团团围住，箭簇闪烁，散发着阵阵寒意。环视周围，营地中一片狼藉。
张晟掸掸土，拄刀而立。身后张雄、岳青、沈烈、岳牧四人掣刀在手，满脸轻松。
乌石余艰难地站起身，走到张晟身前跪倒，举刀过顶，缓缓道：“乌石兰部愿意归附阁下。”
张晟缓缓将滴血的刀刃搭在乌石余的肩头，微微一笑：“我说过，我是来接管乌石兰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