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石兰受伤很重,一直躲在帐中养伤,归附张白骑、清点部民、抚恤伤亡之事都是由其子乌石余出面。
清点之后,有些东西才浮出水面。四千乌石兰部勇士被张白骑的马贼队伍斩杀三成有余,负伤的更是不在少数,而马贼们只有五百多人带伤,死亡的不足百人。
看着摆满大泽岸边的部族勇士尸体,乌石余心中悲苦。只一刻钟的时间,这些原本牧羊养马都是好手的部民就成了僵硬的尸体。
马贼们也在处理死亡袍泽的遗体。有一名青年马贼逐一将战死者胸前衣领内的铜质铭牌取下收好,每取下一个铭牌,那青年马贼都要单膝跪地行个标准的汉人军礼。之后,有帮手过来将战死者逐一安葬,马贼首领张白骑带领剩下的马贼在墓前举行了一个古怪的仪式。乌石兰部的人不知道那仪式的意义,但是却能感觉到那种郑重和肃穆,明白马贼们是在为战死者做祭奠。
所有的辽西郡兵无论汉胡都和辽西百姓一样有一块铜铁混质的铭牌,那是他们在军中的身份证明。草原茫茫,死去的人遗体无法回到家乡,能回去的只有孤零零的灵魂和那块冰冷的铭牌。
乌石余突然对这股马贼有了好奇,他很想知道这些马贼到底来自哪里?他们为什么作战骁勇毫不畏死?难道和那些奇怪的仪式有关?
原本跟在父亲身边怂恿父亲和张白骑合作的鲜卑大商居莫悉已不知去向。但是乌石余心里明白,那家伙肯定和眼前的张白骑有勾当。
居莫悉离此并不远,刚刚进入夫余国境内。这次的任务他完成得非常出色。在大泽建立一处据点正是他的建议,张晟反复考虑之后才决定下来。张胤得知后,又命他以商贾的身份运送粮食、药物和一些装备到大泽,伪装成献给乌石兰的财物。直到后来过了一段时间之后,乌石兰父子才明白过来,从一开始就有人在打自己部落的主意。
弹汗山的商路早已通畅,秘密的情报网络也已经开始运转。下一步,居莫悉要到夫余国,进一步打通夫余、挹娄、秽貊、高句丽,甚至沃沮、三韩等国到辽西的商路。当然,招募一些本地人以为眼线,也是他暗中必须要完成的工作。
居莫悉运送过来的粮食并不多,只有不到五万石,但是铁器却有差不多三千多件,有大量的铁镬、铁炉、铁犁,甚至刀剑等各种物事,其中铁镬足有数百。
在辽西,向鲜卑等异族交易铁器是被严格禁止的,因为几乎各种铁器在草原上都有可能被融了打制成刀剑,这当然是张胤所不愿看到的。唯一不太容易被融掉的铁器就是铁镬。镬,其实就是锅的前身,一般有三足,可架空烧火。
时下,在草原上,由于锻造技艺低下,铁器非常稀缺,拥有完整铁镬的只可能是贵族。事实上,即使是到后世的蒙元时期,镬的改进版——铁锅依然是草原上的贵重器,即便是破旧的铁锅也可以轻易换到数百牛羊或数十奴隶,甚至完全可以凭之娶一房媳妇。
在鲜卑人的生活中,刀剑的价值反而要比铁镬低得多,毕竟刀剑是可以用青铜器代替的,或者到汉人中去抢,而铁镬很难抢到,因为在汉人百姓中它同样也是奢侈品。也因此,没有人愿意将昂贵的铁镬融掉。由于铸造工艺的提升,辽西正业堂工坊出产的铁镬、铁釜在草原各部族中极为流行,只是价格昂贵,数量稀少,千金难求。正业堂目前已经开始大量铸制能够炒菜的铁锅。张胤早在黍谷山收敛孤儿时就已经寻工匠铸出一口类似后世的铁锅,用来烹制红烧肉,可谓驾轻就熟。张胤耗费大量人力物力搞铁锅之类的物事,自有目的,盖因此物昂贵,销往中原、塞外皆可获得巨利。
张胤让居莫悉运过来如此多的铁器,则是为了笼络乌石兰的部民,正所谓打一棒子给一个甜枣吃。除此之外,也可以用之为辽西换取牛羊、毛皮等物资,且不用担心被融掉打制成刀剑。
张晟做事毫不拖泥带水,当下就收缴了乌石兰的半数财产作为麾下战死者的补偿,包括数百奴隶和千余牛马,以及无数的羊。乌石兰敢怒却不敢言。然后,张晟命岳青、岳牧带人安抚乌石兰部民,对于家中有男丁战死的,赐铁器一件。让张晟等人大出意料的是,乌石兰部民不仅对铁器极为欢迎,而且对这些占领自己家园的马贼并没有多少怨恨。想想草原胜者为王败者为奴的习俗,张晟也就释然了。也许在这些部民心中,自己没有成为奴隶就已经是天大的幸事了。
为了加强对部民的管理,张晟让张雄和沈烈从部民中选青壮善战者千人进行训练,以为辅军,几乎每一户部民都有男丁入选。如此一来,既加强了对乌石兰部的控制,也免除了乌石兰、乌石余父子脑子犯懵做傻事的根基。适当的时候,再拉着这千人上战场试炼一番,攻取一些财物,有了共同的利益之后,乌石兰部也就能真正和辽西一条心了。
至于从乌石兰手中接受过来的数百奴隶,张晟直接将其转变为麾下马贼中的一员,当然还需要一些时间进行训练。这也许是张晟以后补充兵员最为常见的一种方式,奴隶本无自由,更容易改造,忠诚度也更高。张晟与其等约定,只要作战勇猛不畏死,一年之后还其等自由之身。
乌石余被张晟给生安了个假侯的职务,放到张雄麾下任职,实际就是人质。而乌石兰名义上仍是乌石兰部之主,但是他大多数时间都在养伤,因此在部民中的存在感也在逐渐降低。
大泽之畔的冬天来得早,不久之后,天空开始飘落雪花。
草原上的雪若是下得大了是件极为恐怖的事,因此马踏狼居胥的计划只能留待明春再实施。张晟准备这个冬日就在大泽踏踏实实地建立自己的根据地,训练辅兵和奴隶,逐一将周边弱小部落收服。闲来无事的时候,张晟甚至干起了媒人的勾当,选乌石兰部族中的青年女子配给麾下的将士。对于这些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铁血勇士来说,完全不用担心他们沉溺于温柔帐中,作战、杀戮几乎成了他们生命的一部分,缺了就会寝食难安。
其实,为了保证士气不落,先前张晟对军纪也有所放松,攻击鲜卑部落的时候,奸淫妇女之事也偶有发生,特别是军中胡族战士,本来就以俘虏、奴隶为主,在这些人眼中生死都算不得大事,放纵一下也算正常。张晟对此也没有什么好办法。不过对于张晟麾下的大多数人来说,作为辽西军人的荣誉是最重要的,这也正是张胤在辽西施行提高军士地位的很多措施而得来的善果。时下,若论军队的执行力,没有哪只队伍能够强过辽西郡兵和破鲜卑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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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张晟等人曾经肆虐过的地方——饶乐水畔,大鲜卑之王的亲卫王帐军正在艰难前行。领军之人正是和连,跟在其身侧的是刘丰、乌骨侯,还有一名青年汉人。
“二王子,大雪将至,难道我们要追到千里之外去吗?”乌骨侯小心翼翼地问和连道。
和连缓缓摇了摇头,却并未说话。
刘丰接口道:“二王子的意思,由此往东两百余里有一部落,足有数千人,尊弥加为主。弥加不尊大王号令,临阵先逃,其罪当诛。吾等代大王伐罪,正可将其诛灭……。”
刘丰的话没有说完,但是乌骨侯已明其意:“和连根本就没打算去大泽讨灭张白骑,他出来的目标就是自己麾下的三千老卒,如今自己已经表明态度支持他,他也就更没了打仗的心思。什么代王伐罪,什么弥加不尊号令,无非就是一个借口。和连跟刘丰这是要借弥加的部民首级去蒙骗大王……”
和连见乌骨侯沉默不言,明白乌骨侯并没有反对的心思,便扬起马鞭向前一指,道:“大军加速前行,明日正午前,必须赶到预定地点。”
第二天正午,和连的六千大军挥舞起耀眼的刀锋,直接杀入一个东部鲜卑的部落。几乎不费吹灰之力,这个小部落就被屠灭,老人和孩子被直接杀死,所有青壮男人的头都被割下带走,足有千级,而女人则被绑在马后,等待她们的是悲惨的当奴隶的命运……
和连见目的已经达到,当即下令班师返回弹汗山。用这些首级充作马贼,也过得去了。
那名汉人青年看着大军行凶,心中戚戚:“胡虏果然狡猾凶残,不知道以后我苏双又该如何自处?”
这青年正是被常山南赵送到弹汗山的苏双。中山苏家已败,全家被处死,苏双虽逃得性命却无处可去,只好去投赵典,没想到被赵家送到鲜卑王庭苟且偷生。鲜卑人最为势利,若非苏家在北疆还有些商贸客栈之类的财产作为投身之礼,恐怕赵家说破了嘴鲜卑人也未必会收留苏双。到弹汗山后,唯一的好处是不用担心汉廷的通缉,更不用担心五方社的报复。苏双对自己未来的命运虽然充满了担忧,但也生出一个念头,或许,他也可以成为刘丰刘子文那样的人物。
和连率大军返回王庭,报给檀石槐说已寻机击溃马贼张白骑,斩级千余,将其逐往更北,贼胆已溃,必不敢复来。他相信缠绵病榻的父亲即便有疑虑,也无法证实,而他只需要再多争取一些时间,完成自己的计划。
睡梦之中,和连已经看到那个位子在向自己招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