迁民之事,幽州早已经做得驾轻就熟。崔基为农都尉,主幽州屯田与辎兵,这一次迁动黑山百姓,自是非他莫属。
要说崔基与张胤的关系也是极近,看似职位不高,农都尉的职位也不讨好,但在幽州却是实权实职。因为在大汉十三州中,没有任何一州像幽州一样重视屯田。
崔基对现在的状况也很满意,他在幽州干的虽然辛苦,但很顺心。整个幽州都蒸蒸日上,作为其中的一份子,他内心的喜悦无可言表。而崔家也由此在幽州占据了一席之地,不仅买田置地,还派庶支子弟开了商社。最重要的,崔氏子弟在幽州也站住了脚,这对崔家有着非常大的好处。因此,崔基做起事来,可谓是戮力用心。
十数万黑山“贼民”都被一一造册登记,每百户作为一个大队,又分保、什等单位,分别迁往幽州和并州。沿途幽州郡县都得了张胤的命令,丝毫不敢推阻,而并州人对此也是巴不得。雁门太守郭缊与张胤惺惺相惜,加上利益所致,更不会反对此举。谁让张胤已经承诺迁民所需的粮食都由幽州支付呢!
这些事,早已不用张胤亲自过问。大军也没有多做停留,旋风般拔营,循山南下。田楷、颁下、渐赤乌等率乌桓营西进牛饮山白径谷,于滋水之源击溃黑山别帅白雀大寨,招降五鹿,亦收民数万。
牛饮山位于箕山之西,为巢父饮牛处,滋水正出于此,向东汇入滹沱河。攻破了白雀、五鹿,滹沱河以北就再无大贼。此时,张燕也得到了张胤率军进入黑山的消息,急忙汇集诸山小帅,聚兵五万屯于井陉,准备迎战幽州军。
井陉县位于冀州最西部,太行山东麓,与并州太原、上党二郡相邻。太行山由北向南迤逦蜿蜒,层峦叠岭,几无间断,而东坡特别陡峻,秦岭的北坡一样,难以攀登,阻断冀并交通。太行山初生时内部天然形成的一些断裂带,由西向东,穿过山脊,通入冀州平原,它们为太行山东西交通提供了天然孔道。井陉就是这样的大通道。自古以来,井陉素有“太行八陉之第五陉,天下九塞之第六塞”之称,乃是冀并通衢要冲,历代兵家必争之地。韩信指挥的彪炳于世的背水之战正是发生在此。自张燕进入太行山后,逐渐控制了井陉口及以西的地区,冀并二州之间的交通联系也基本被隔断。
井陉口以西,有一条长约百里的狭窄驿道,易守难攻,不利于大部队行动。但张燕据此,却可以占据优势地形,居高临下,阻挡张胤的大军。张燕也不得不如此,幽州军战力强悍,天下闻名,于羝根、李大目、白雀等皆一触即溃就是最好的例证。黑山军中没有哪一寨会是幽州人的对手,幽州人既然进了黑山就肯定不会半途而退,若他再不组织反击,黑山诸寨早晚会被各个击破。他打算着,守井陉口最不济也可以退回自己的大本营。张燕的老巢在冀州与并州的交界处,太行山之西,后世那里是盂县。时下的盂县则要更往西数十里。
“轰隆隆……轰隆隆……”
“嘚嘚嘚……嘚嘚嘚……”
马蹄声骤然而起,震得大地剧烈抖动,每一个黑山贼的心脏都跟着剧烈地跳动起来,几乎要挣破胸膛,跳脱而出。
看到如黑色旋风一般驰来的幽州精骑,张燕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这哪是骑兵啊,简直就是遮天蔽地的巨大铁甲恶龙。整个口外的旷野都被黑色旋风彻底地覆盖,与天边相连。黑色的玄甲、闪亮的宿铁蒲良刀,在日光下熠熠生辉,看着让人心惊胆战。那些骑士端坐马上,杀气腾溢,一看就是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勇士。
没见到幽州军之前,张燕还幻想着在井陉口列阵与幽州军野战,如今想来,那就像一个笑话。不要说兵力相差无几,就算是有数倍的优势,黑山军也不可能在正面战斗中击败这样的强敌。张胤号称燕北长城、悯农郎君,讨黄巾,败鲜卑,收乌桓,降匈奴,破休屠各,灭盖平、赵典、张纯、张举,皆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果然不是虚言。
张胤也看到了张燕的大纛,上书“平难”二字,他忍不住哼了一声。当年的冀州刺史王芬就是一个无能的草包,政治上弱智,这军事上也拿不出手,竟然眼睁睁地让张燕一点一点做大,最后还由黑转白,受朝廷招安,成了平难中郎将,单独计举吏员,真是笑死人了。历史上的张燕在北方几乎是可以跟袁绍、公孙瓒平起平坐的势力,但张胤可没把他放在眼里,也没把他当做汉臣。黑山军不过是乌合之众,张燕也不过是时机所致,平白走了个狗屎运而已。如果说他真有些本事的话,也是见风使舵的本事,抓时机抓得好。
井陉关两边石壁峭狭,车不能方轨,马不得并行,险厌难行。关墙坚固高大,易守难攻。张胤可没打算强攻硬上。他命大军在关东十里扎下大营,令关羽和张飞督原于羝根、李大目手下的泒水寨降兵攻城,自己在营中静待张辽和赵云的消息。
一连五日,汉军只以降兵攻城,井陉关下堆尸如山。张燕心中疑虑:“难道张胤以为用降兵就能攻下井陉关?”他想不透张胤的心思,就不敢动用关口两侧山上的偏营。战前他本想寻找合适时机,开关出击,配合两侧偏营合击汉军。如今看来,时机还不到。
“汉军会不会是在准备霹雳弩?”张燕猛然想到了幽州军的攻城利器,当年黄巾之乱时在冀州他对霹雳弩早有耳闻。他越想越心惊,霹雳弩的威力可是非同小可,如果汉军真用霹雳弩,又该如何应对?
还没等他想清楚,王当突然急匆匆进厅来。张燕斥道:“慌什么?幽州人又攻城了?”
王当急道:“没有。”
张燕道:“那有什么事?”
王当一脸惶恐,话都说不清楚了:“燕帅,汉军……汉军断了我们的粮道。”
张燕大惊,道:“你说什么?怎么可能?”
王当道:“汉军有降兵做向导,有两股人马走山中小道,断了我们的粮道……刘石战死!”
张燕一下子慌了,刘石死了不要紧,但他这里有五万多人,每天的粮食消耗都以数千石计。井陉道车马不能并行,运粮本来就难,这粮道一断,军心必乱。
张燕急忙对王当道:“你快带人去抢回粮道……多带人去……”话音未落,杜长又至。
见杜长满头大汗,张燕的心又是咯噔一下,他心道坏了,难道大本营也出了事。杜长是他留给孙轻守老巢大营的心腹,这个时候他赶来岂能有好事?
果然,杜长进来便跪,哭道:“燕帅,我们的大营被抄了……”
一口鲜血急涌上来,张燕生生压住,强打精神问道:“快说,是怎么回事?”
杜长断断续续地说道:“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三日前,突然有数千精骑从西边杀入大营……兄弟们始料不及,没能守住……大营,孙帅也……阵亡了!呜呜……”
张燕大叫一声:“痛杀我也!”再也压制不住那口鲜血,张口喷了出来,然后晕了过去。
王当、杜长急忙扶住,王当用手掐张燕的人中,良久,张燕悠悠醒转,胸口起伏不定。
张燕道:“此事绝不能透露一丝风声……更不能让雷公、掾哉、盖宽等人知道。你们二人快去联络心腹兄弟……咳……由此往西十五里,有一山道,可通上党。我们……从那里撤走……往南撤!”
王当道:“燕帅,难道我们就这样放弃这里和大营了?”
张燕艰难地点点头,道:“完了……老家被端,一旦消息泄露军心必然浮动,已不堪一战。此时不走就来不及了,快去!”
王当抹掉眼泪,道:“诺!”转而又对杜长道:“你照看燕帅。”然后急匆匆出门而去。
张燕颓然叹道:“张胤,你果然狡猾……”原本一个精干矫捷的汉子,瞬间苍老了不少。
“呜呜呜……呜呜呜……”乌桓人苍凉的牛角号声响起,声音雄浑悠长。
“咚咚咚……咚咚咚……”汉军的战鼓声若巨雷,震动山岭云霄。
“幽州人又要攻城了!幽州人又要攻城了!快起来,打起精神来!”苦唒催促城墙上的正靠着墙垛休息的黑山士卒,“贱胚!再磨磨蹭蹭,信不信我砍了你!”
乌延、汗卢维父子所率的白狼乌桓只是作为攻城的辅助,主要提供弓弩压制,而这次攻城的主力则是紫驳营——张胤的亲卫营。
尾敦、敖山、张鄂、钦良,四将齐上。
五轮箭矢施射过后,紫驳营的锐卒如潮水一样冲向井陉关。关上的黑山兵大声嘶吼着为自己壮胆,拼尽力气阻止汉军的冲击。
苦唒舞动环首刀,张牙舞爪,面目狰狞。他不指望雷公和掾哉会出多少力,守关还得靠他这样的张燕的嫡系。
“都给我使出吃奶的力气来,否则我抽了你们的筋,扒了你们的……”那个“皮”字还没出口,苦唒只觉得颈上一凉,自己的大好头颅已经飞上了天。
“谁砍了我的头?”苦唒的头颅飞落关下,至死都没看清是谁杀了自己。
原本站在苦唒身后的一名普通的黑山兵,挥舞着带血的环首刀砍向了身旁的同伴。那同伴不明所以,一刀就被砍倒。
不远处,罗市见苦唒死的不明不白,眼睛暴裂,几欲疯狂。他舞刀就要冲过来,才踏出一步,猛然发现胸前刺出一段刀尖。罗市艰难转过身,同样看到一名身穿黑山军服饰的士卒。
“你……你……贱胚……”他想砍了那士卒,将其碎尸万段,可惜胸口的血如泉水一样流出,他手上已经没了丝毫力气,空自挥动了下佩刀,慢慢软倒在地。
那杀死罗市的士卒面无表情,转而杀向呆呆站立的黑山兵,一边砍,还一边大喊:“快逃吧!咱们的老家已经被汉军端了,妻儿老母都没了!”
像他这样的黑山兵可不是一个两个,而是一群,足有百余。
“大本营被攻破了?真的假的?”
“听说咱们后面也出现了大股汉军,粮食也吃不了两天了!”
“……”
一传十,十传百。汉军攻着城,而城头上却已经谣言四起,加上没了指挥的人,黑山兵的军心如雪崩一样迅速崩溃了。
指挥台上,张胤扭头对齐周道:“辛苦子密了。”
齐周笑道:“说不上什么辛苦,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施彼身。”俄而又道:“成安君不用之计,使君用之,今可大获全胜矣!”
张胤笑笑不语。两年前,张燕派苦唒、罗市等人扮作流民潜入繁舆亭的流民营,突起暴动,一举杀死了苏锎,俘虏了韩珩。张胤这次用的是同样的计策,而执行的是齐周麾下的潜龙死士。黑山贼之间互不统属,要想混进去并不太难。
齐周所说的成安君不用之计,则是韩信在此地击败赵王歇和成安君陈余的典故。当年,韩信受汉高祖之命,率数万新召募的汉军越过太行山,攻打项羽的附属国赵国。赵国集结二十万大军,布防井陉关,占据了主动。赵军谋士李左车曾向陈余建议:正面坚壁不战,用一部分兵力绕到敌后切断汉军粮道,使韩信“前不得斗,退不得还,野无所掠”,其军不出十日必退。可惜,陈余固步自封,拘泥于“义兵不用诈谋奇计”的教条,没有采用李左车的计策。最后,韩信背水列阵,置之死地而后生,大败二十万赵军,斩杀陈余,生俘赵王歇,打赢了那次著名的以少胜多的背水之战。
今日张胤所用之计与李左车所献之策如出一辙。他至井陉之前,就已经命张辽和赵云各带荡寇和敢死营步卒,走小道绕到井陉关后,断敌粮道,而在牛饮山大获全胜的乌延也率得胜之兵,在五鹿的带领下,绕道并州突击张燕的老巢。关羽和张飞攻城不过是假意佯攻而已,只为将张燕的注意力吸引在井陉关前。张燕游侠出身,不知兵书,王当、孙轻、苦唒、罗市等皆鲁莽粗俗之辈,张胤早已料定他们不知数百年前的背水之战,因此才用此计。而且,他想对付张燕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潜龙早就渗透到了黑山军中。
井陉关前两侧的黑山贼偏寨守军,见关上大乱,也打开了寨门,急忙冲下山来,被关羽、张飞并公孙瓒、乌延、汗卢维率骑兵截住,大杀一阵,死伤无数。北寨渠帅雷公死于张飞矛下,南寨守将掾哉走投无路,下马投降。
敖山和张鄂带人冲进井陉关,黑山贼大营大乱,贼人不敢与战,皆四散奔逃。盖宽混于其中,正要逃进山中,不想却撞到了尾敦,被一刀斩断了左腿,做了俘虏。
幽州大军迅速占据井陉关各处要隘。张胤命关羽和崔基派兵接应张辽、赵云和田楷,尽快梳理黑山贼老巢的民众,然后清点损失,汉军战死者仅不足千人,几乎可忽略不计。而黑山贼五万人马,死者万余,被俘两万,方圆二十余里内还在抓捕俘虏,不断送到汉军大营。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张燕又逃脱了。
王当、杜长保着张燕拼死杀出一条血路,顺小道一路南逃,一直跑到青牛角寨中。这青牛角也是一名黑山渠帅,青牛角是他的诨号,他是农人出身,因力大如牛,喜欢带一顶青铜牛角盔,才得了这个诨号,原名早已无人知晓。
青牛角看似粗鲁,心思却细,他见张燕投到他这里来,多了一个心眼,一面殷勤招待,一面派心腹盘问跟张燕来的逃卒。几番打听之下就知道了前因后果,暗忖道:“这张燕一向彪悍竟然抵不过张胤三五日,看来这张胤是个惹不得的主。”千般思量,他依然觉得留张燕并非上上之计。这张燕在黑山军民之中威望极高,就算是自己的寨子中,也有不少人钦佩张燕。张燕入他的寨子来,兴许不用多久就能鸠占鹊巢。青牛角越想越不是滋味,但他又不敢加害张燕,到后来心生一计——将张燕送到陶升寨中。一来不失交情,二来也可以甩掉这个烫手的山芋。
青牛角对张燕大讲了一番“肺腑之言”,什么寨小兵寡,什么愿为燕帅挡住张胤那恶贼,什么置之死地而后生云云。张燕也知青牛角寨中的三五千兵马挡不住张胤,便顺坡下驴,借机离开。青牛角派了五百人保着张燕逃到陶升的大寨。
张燕到时,陶升已经听说了他在井陉大败的事。他大开寨门,使军卒列队迎张燕,却于寨门内突然翻脸,刀斧手齐出,将张燕、王当、杜长等都捆了。
张燕大怒,叱问陶升道:“汝何要如此?不念忠义乎?”
陶升正色道:“今卫将军将兵讨汝,汝何敢螳臂当车,不自量力,与卫将军战?吾今已悔悟,愿降卫将军,追随左右,建功立业。”
张燕怒道:“呸!忘恩负义的贱胚!”王当、杜长亦怒目而视。
陶升笑了笑,也不生气,这几人都要死了,何必为其动怒,只摆摆手命人将三人都装入囚车,亲自送往汉军大营。
张胤不费一兵一卒就俘获了张燕,还平白得了陶升的万余人马和十余万贼民,喜出望外。他极恨不讲义气的人,但陶升与张燕不是朋友关系,出卖张燕倒也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出卖朋友,他又要收拢降兵之心,不仅不能杀了陶升,还得勉言鼓励几句,表奏陶升为建义校尉。
至于张燕,张胤既不招降,也不申报朝廷,以持节之权,将之斩首,悬级于大营之外。王当、杜长、盖宽,以及黑山军老巢之中的张燕之子张方,也一并做了刀下之鬼。
此举大大震慑了黑山群贼,自此降者无数。一月之间,降卒达十万之众,幽州汉军收拢黑山贼民也有三十余万,按计划将分批迁出大山。张胤选降卒中的健锐者两万人,一半划给荡寇、敢死二营,一半新组一营,曰“黑山营”,并配给黑山营五千匹战马,抽调幽州老兵和黍谷山少年以及讲武堂学员进入其中为骨干。其余降卒,大半转为屯田兵,余者解散归田。
因为野心,青牛角最终还是没投降,选择了负隅顽抗,被关羽率兵击破,斩于青龙偃月刀下。